飞剑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穿透云层，下方的景象再次变得清晰。不再是荒芜的山野，而是连绵起伏的、苍翠欲滴的峰峦。云雾像柔软的丝带，缠绕在山腰，一些亭台楼阁的飞檐从绿荫和云气中探出头来，偶尔有小小的光点在其间穿梭，是其他御剑飞行的人。

空气中的气息也变了。不再是最初的冰冷干燥，也不是遭遇魔修时那令人作呕的腐臭。这里的气息……很复杂。有草木的清新，有泥土的湿润，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让人吸一口就感觉精神一振的清凉感，像是把最干净的雪和最新鲜的竹子一起嚼碎了的感觉。

这就是……仙家之地？

比村子，比那荒山，好了太多。但不知为什么，站在这高高的天上看着，那些精致的楼阁，那些飞掠的光点，都透着一股子疏离的冷清。它们就在那里，却又好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飞剑开始下降，朝着其中一座看起来并不算最高、但也绝不算矮的山峰落去。越靠近，越能感受到那股清凉的气息变得浓郁，甚至带着隐隐的压力，像水慢慢漫过胸口。

山峰的轮廓清晰起来。没有太多华丽的建筑，只有几处朴素的院落散落在山林间，一条青石阶从山脚蜿蜒而上，没入云雾深处。看起来，甚至比山下有些富户的宅院还要……简单些。

剑身微微一沉，稳稳地落在山顶一处平坦的巨石上。巨石边缘打磨得光滑，中央刻着一个巨大的、我看不懂的复杂图案，泛着极淡的微光，我们一落下，那光就隐去了。

脚下的坚实触感传来，我几乎有些腿软，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袍子。

他松开抱着我的手，将我轻轻放在地上。我的脚踩在冰凉的石面上，有些晃。高空的寒冷和急速飞行的不适感还残留着，胃里隐隐作呕。

他没管我，只是抬手，那柄变宽的飞剑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缩回原本的大小，自动飞回他背后的布囊中，严丝合缝。

几乎是同时，几道破风声从不同的方向急速掠来。

“师尊！”

“您回来了！”

人影闪动，四个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对着云舟真人恭敬地行礼。三男一女。

最前面的是个青年，看着二十出头，身材高大挺拔，像山崖上的石头，沉稳，坚硬。穿着灰色的短褂，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他的目光最先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但不算恶意，只是纯粹的探究。他是最先开口喊“师尊”的，声音也像石头碰撞，低沉有力。

他旁边是个穿着火焰般红色衣裙的女子，年纪稍轻些，眉眼明艳，像带着刺的花。她也跟着行礼，但眼睛亮晶晶的，毫不掩饰好奇地上下打量我，嘴角似乎还带着点看好戏的笑意。她的目光扫过我破烂的衣服和脏兮兮的脸时，撇了撇嘴，但没说什么嫌弃的话。

稍后一步的是个壮硕得像头小熊的少年，可能也就十五六岁，个子却快赶上那灰衣青年了。他摸着后脑勺，憨憨地笑着，看着云舟真人的眼神里全是崇敬。他的视线和我对上，立刻露出一个有点傻气但十分友善的笑容。

最后面是个穿着浅绿色衣裙的少女，气质温婉安静，像初春刚冒头的嫩芽。她微微低着头，行礼最是标准，眼神柔和，带着一点怯生生的感觉，偷偷看了我一眼，又 quickly低下头去。

云舟真人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他们的礼数。他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我身上。

“石坚，苏茹，铁牛，沐晴。”他依次点了那四个人的名字，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这是吴战。从今日起，是你们五师弟。”

四个人，八道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那叫石坚的灰衣青年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没说话。

红衣女子苏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声音清脆，却带着刺：“五师弟？师尊，您这趟下山是去……捡破烂了吗？”她抱着手臂，绕着我看了一圈，“这小不点，一阵风就能吹跑了吧？瘦得跟猴儿似的，还一脸呆相。喂，小不点，会说话吗？”

我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些。喉咙里干得发疼。我不喜欢她看我的眼神，像在集市上挑拣牲口。

“苏茹。”石坚沉声开口，带着警告的意味。

苏茹哼了一声，倒是没再继续说，但脸上的戏谑没减。

那壮硕少年铁牛凑近了两步，弯下腰，巨大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些，但还是像闷雷：“嘿，小师弟？别怕，二师姐嘴坏，人不坏的。我是你三师兄铁牛！以后谁欺负你，告诉我，我揍他！”他挥了挥钵盂大的拳头。

那绿裙少女沐晴也轻轻走上前，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淡黄色的果子，散发着清甜的香气，小心翼翼地递到我面前，声音细得像蚊子叫：“五……五师弟，你饿不饿？这个……给你吃……”

我看着那果子，胃里烧灼的感觉又冒了出来。但我没动。只是看着。

云舟真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这短暂的、让我无所适从的打量和问候。

“他少言。非不能，是不便。”他的目光扫过四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日后同住青云峰，尔等需护他周全，亦莫要扰他清净，更不可对外多言其状。”

石坚第一个躬身：“是，师尊。”语气斩钉截铁。

铁牛和沐晴也赶紧跟着点头。

苏茹撇撇嘴，但也应了声：“知道啦，不就是个小哑巴嘛，搞得神神秘秘的。”她的话音刚落，就接收到石坚更严厉的目光，终于悻悻地闭了嘴。

云舟真人不再多言，转身向着不远处的一座看起来最简朴的院落走去。“石坚，带他去安顿。沐晴，备些清淡饮食。”

“是，师尊。”石坚和沐晴同时应道。

云舟真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内。

山顶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们五个。

苏茹夸张地松了口气，然后叉着腰，又走到我面前，俯下身，盯着我的眼睛：“喂，小哑巴，师尊说你‘不便’说话？什么意思？难道说句话会掉块肉不成？”

我没看她，目光落在脚下石板的纹路上。

“二师姐。”石坚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师尊吩咐了。”

苏茹翻了个白眼，直起身：“行行行，大师兄，就你最听师尊的话。这小家伙交给你了，我可没闲心哄孩子。”她说完，身形一扭，火红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侧面的山林里，不知去哪了。

铁牛挠挠头，对我憨笑：“小师弟，你别介意，二师姐就这脾气。走，俺带你去看看住的地方！就在俺隔壁！”他说着，蒲扇般的大手就热情地要过来拉我。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避开了他的手。

铁牛的手僵在半空，有点尴尬，但很快又笑起来：“哈哈，怕生是吧？没事没事！”

石坚挡住了他：“铁牛，你去帮沐晴准备吃的。”

“哦，好嘞！”铁牛答应着，又对我挤挤眼，才大步朝着另一处冒着淡淡炊烟的偏房走去。

沐晴也对我微微屈膝行了一礼，细声说了句“五师弟稍待”，便低着头快步跟上了铁牛。

只剩下我和石坚。

他沉默地看了我片刻。他的目光很沉，像山一样，压得人有点喘不过气，但并不凶狠。

“跟我来。”他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转身朝着与云舟真人院落相反方向的一排小屋走去。

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青石铺就的小路，干净得没有一片落叶。路旁种着些没见过的花草，散发着宁静的香气。空气里那种清凉的感觉无处不在，丝丝缕缕地往身体里钻，稍微缓解了喉咙的干痛和身体的疲惫。

他走到一间小屋前推开门。里面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空荡荡的衣柜。床上铺着干净的青色布褥。窗明几净。

“以后你住这里。”石坚站在门口，没有进去，“缺什么，跟我说。峰内无事不要乱跑。其他几峰的人……”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若遇到，不必理会。”

我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那布料，很粗糙，但很干净。比家里的稻草堆好多了。

他看着我，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加重了些：“师尊既带你回来，自有道理。青云峰人少，但从不内耗。安心住下。”

他说完，似乎也不期待我回应，转身便要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我看着他的背影，喉咙滚动了一下。

那干涩的、带着铁锈味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一个音节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冲出来。

我死死咬住牙关，把它咽了回去。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他脚步停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没有回头，大步离开了。

门开着，外面是天光云影，和那座沉默的山峰。

我走到门口，看着这片陌生的、冰冷的、却又在某种意义上“安全”了的地方。

饿的感觉再次清晰地传来。

还有……累。

我退回屋里，关上了门。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在那张冰冷的木板床上坐下，抱着膝盖，把脸埋了进去。

不能说。

在这里，尤其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