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永乐年间,滇南边境,黑水寨地界。
雾,是这里永恒的主宰。乳白色的、带着腐殖质腥气的湿冷雾气,终年缠绕着墨绿色的山峦,将一切轮廓都打磨得模糊不清。
猎户岩桑背着弓,腰挎砍刀,小心翼翼地在及腰的蕨类植物中穿行。他追踪一头受伤的赤麂已经大半天,那畜生慌不择路,竟朝着寨子里老人世代叮嘱绝不能靠近的野鬼林方向去了。
岩桑停下脚步,看着前方那片明显异样的林地,犹豫了。
野鬼林,连最老练的猎人都不敢深入。据说里面没有活物,只有吃人的树和勾魂的雾。可那头赤麂是他好不容易围到的,一家老小半个月的嚼谷都在里面。
他咬咬牙,从怀里摸出一枚用红绳系着的老旧虎牙。牙齿粗大黄黑,尖端锐利,是祖父当年猎杀一头吊睛白额大虫所得,据说能辟邪。他将虎牙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似乎给了些许勇气。
“山神爷保佑…” 他低声念叨着,迈步跨过了那条无形的、被老猎人们用恐惧划出的界限。
一进入野鬼林的范围,空气骤然变得不同。那股常年不散的白色雾气,在这里染上了一种诡异的淡紫色,如同稀释的淤血,视线变得更加受阻。光线昏暗,仿佛黄昏提前降临。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寂静。绝对的死寂,连寻常林子里无处不在的虫鸣鸟叫都彻底消失,只有自己的心跳和踩在厚厚腐叶上的沙沙声。
林中的树木也变得奇形怪状。它们枝干扭曲,树皮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仿佛溺毙者皮肤的灰白色,许多树干上布满了瘤节和空洞,如同一张张扭曲的人脸。
藤蔓不再是生机勃勃的绿色,而是暗紫近黑,如同毒蛇般缠绕着树木,上面生长着细密的、如同獠牙般的尖刺。
岩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紧了砍刀,警惕地注视着四周。那头赤麂的血迹断断续续,引着他不断向林子深处走去。
越往深处,那淡紫色的雾气便越发浓郁,几乎凝成实质,粘稠地附着在皮肤上,带来一种冰冷的刺痛感。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甜腻中带着腐烂的奇异味道,闻久了让人头晕目眩。
“沙沙…沙…”
一阵细微的、不同于自己脚步声的摩擦声从右侧传来。
岩桑猛地转头,弓弦半开!
只见一株巨大的、树干上布满瘤节的怪树,其中一根低垂的、暗紫色的藤蔓,如同苏醒的蛇般,正缓缓地、无声地朝着他刚才路过的一丛枯骨般惨白的灌木探去!藤蔓顶端尖锐,微微颤动着。
岩桑屏住呼吸,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那藤蔓接触到枯灌木,顶端猛地裂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如同锉刀般的尖刺,狠狠缠绕上去!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响起,那丛坚硬的枯灌木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绞碎、吞噬!藤蔓表面蠕动了几下,仿佛满足地打了个嗝,才缓缓缩回树干,再次伪装成无害的枯藤。
岩桑看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林子里的植物,真的会吃人!
他不敢再循着血迹直线前进,开始尽量绕开那些看起来格外狰狞的树木和藤蔓。然而,这片林子仿佛是个活着的迷宫,无论他怎么走,那淡紫色的浓雾总是将他引向更深处。
脚下的腐叶层越来越厚,踩上去软绵绵的,不时会绊到埋藏在下面的坚硬物体。岩桑用刀尖挑开一看,竟是些野兽甚至人类的森白骨骸!有些骨头上还残留着清晰的齿痕和腐蚀的痕迹!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紧他的心脏。他必须离开这里!立刻!
就在他准备不顾一切原路返回时,前方浓郁的紫雾中,隐约传来一阵低沉、含糊的呻吟,像是痛苦,又像是梦呓。
有人?!
岩桑心头一紧,犹豫片刻,还是握紧刀,小心翼翼地向声音来源摸去。
穿过一片垂挂着吸血藤的扭曲树林,眼前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一片不大的林间空地上,雾气稍淡。空地的中央,生长着一株极其古老、巨大的怪树。它的主干需要五六人合抱,树皮彻底变成了毫无生机的死灰色,布满了深深刻痕般的裂纹。
无数暗紫色的、如同血管般搏动的藤蔓从它的枝杈和树根处滋生出来,蔓延到四周,钻入泥土,缠绕在其他树木上,仿佛一张巨大的、活着的邪恶网络!
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株巨树的树干下部,与那些蠕动藤蔓的交汇处,竟然镶嵌着一个模糊的人形!
那似乎是一个极其衰老的人类老者,他的下半身已经彻底与树木融合,变成了灰白色的木质,皮肤如同老树皮般开裂粗糙。
而上半身还勉强保持着人形,却也布满木质的纹路,只有那张布满痛苦褶皱的脸和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睛,还能看出曾经是个人。
刚才那呻吟声,正是从他干裂的嘴唇里发出的。
岩桑骇得几乎要转身就跑!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那树身上的老者似乎感应到了生人的气息,浑浊的眼睛极其缓慢地转动,聚焦在岩桑身上。他的嘴唇嗫嚅着,发出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声音,如同风吹过空洞:
“…后…生…快…走…”
岩桑强忍着恐惧,没有立刻逃走。这老者的眼神里,除了痛苦,似乎还有一丝残存的焦急与善意。
“你…你是谁?这林子到底怎么回事?” 岩桑颤声问道,保持着安全距离。
老者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
“…守…林…人…百…年前…天…降…黑…雨…污…秽…入…土…林…子…就…活…了…变…成…了…吃…人…的…怪…物…”
他断断续续地诉说着。百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漆黑如墨、散发着恶臭的暴雨降临这片山林。
雨水渗入土地,然后,林木就开始疯狂异变。树木生出獠牙,藤蔓嗜血,淡紫色的雾气弥漫开来,吞噬一切活物。他作为当时的守林人,试图查明原因,却被变异的藤蔓缠绕,最终与这棵最古老的树同化,变成了如今这不人不鬼的模样,眼睁睁看着林子变成魔窟,却无力阻止。
“…它…们…饿…永…远…饿…快…走…雾…要…浓…了…它…要…醒…了…”
老者的话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恐惧。随着他的话音,周围的淡紫色雾气果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浓郁,那些如同血管般搏动的藤蔓也蠕动得更加剧烈,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从沉睡中苏醒!
岩桑头皮发麻,再也顾不得其他,转身就想跑!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嗡——!”
他手中那枚一直紧攥着的虎牙护符,毫无征兆地剧烈发热、震动起来!一股灼烫感瞬间穿透掌心!
岩桑下意识地摊开手掌。
只见那枚原本只是粗糙泛黄的虎牙,此刻表面竟然浮现出无数细密如蛛网、漆黑如墨的诡异经络!这些黑纹在虎牙表面扭曲、蔓延,如同活物,散发着一种与周围紫雾同源、却更加精纯阴冷的邪恶气息!
虎牙护符非但没有辟邪,反而像是被这里的某种东西激活或者污染了!
岩桑吓得差点把虎牙扔出去!这是祖父留下的护身符啊!怎么会…
“呃啊——!” 身后传来那树身老者更加痛苦的呻吟,声音里充满了惊惧,“…那…东西…你…身上…有…那…黑…雨…的…”
老者的话语被一阵更加剧烈的、地动山摇般的轰鸣打断!
岩桑惊恐地回头望去——
只见那株镶嵌着老者的巨大怪树,主干上那些深刻的裂纹猛地扩张!在裂纹的最深处,树心的位置,一点巨大无比、猩红如血的光芒,猛地亮起!
那…那是一只眼睛!一只巨大、冰冷、充满了无尽贪婪与暴戾的独眼!正透过树干的裂缝,死死地盯住了他!
恐怖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席卷了整个林地!所有的紫雾都在沸腾,所有的藤蔓都在疯狂舞动!
岩桑魂飞魄散,最后一点勇气彻底崩溃!他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尖叫,再也顾不上什么方向,将那颗变得滚烫诡异的虎牙死死攥在手里,连滚爬爬,如同丧家之犬般,朝着来时记忆的方向,疯狂逃窜!
身后,是整片“活”过来的、发出令人牙酸声响的恐怖森林,和那只在紫雾深处死死盯着他背影的、巨大血红的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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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妖物:蚀骨林(树妖·灵蚀异变)
出处: 妖木噬人之说古已有之,《山海经》载“寻木”“服常树”之异,《神异经》述“食人树”。本章取森林受外物污染整体异化之设定,融“瘴疠之地生灵绝”之恐怖,塑为受“黑雨”侵蚀而活化的嗜血林妖。
本相: 非单一树木成精,乃整片森林受天外黑雨(灵蚀载体)污染,地脉邪化,林木藤蔓产生集体恶变意识所形成的共生型妖域。林间紫雾为其呼吸,带腐蚀与致幻毒性。异化树木皮呈死灰,生瘤节孔洞,宛如鬼面。藤蔓色暗紫,具獠牙,嗜食血肉。林域核心为最古老之“母树”,已与末代守林人残躯融合,成为妖域意识部分载体与痛苦哨兵。其树心藏血红独眼,乃灵蚀污染与林地怨念凝聚之邪瞳,为妖域真正核心。
理念:邪秽入土万物畸变,净壤不复妖瞳开。 蚀骨林之恐怖,在于整体环境的堕落与活化。其非自然生成之精怪,乃受外源性“灵蚀”(黑雨)污染所致,揭示天地间存在能扭曲生灵本源的可怕力量。守林人化为树身,乃污染同化的惨例,亦为森林痛苦之见证。猎户虎牙护符反被污染浮现黑纹,暗示此“灵蚀”之力具有极强感染性与隐蔽性,甚至能侵蚀原本辟邪之物。林心血红独眼睁开,则标志着妖域意识彻底苏醒,其威胁远超食人本性,恐为更大灾祸之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