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永定元年腊月初八 寅末
扬州北门,天还裹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雪雾却已漫过护城河的冰面,像灶上没搅匀的米汤,稠得能粘住行人的靴底。
风裹着雪沫子往衣领里钻,哪怕裹着三层粗布棉袄,也能觉出那股针扎似的冷,连呼出去的白气都像被冻硬了,刚飘到半空就被风削成细碎的冰刃,簌簌落在肩头。
城门两侧的石狮子早被积雪裹成了冰甲巨兽,眼窝处结着半寸厚的冰凌,瞧着愈发狰狞。
守城门的校尉姓赵,是萧澹然手下的老部下,此刻正背着手来回踱步,腰间的铜铃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却压不住城门前越来越沸的人声。
他往手心哈了口热气,刚想搓搓冻得发僵的手指,目光扫过排队的人群,突然把长枪一横,枪尖在雪地里戳出个深洞,吼声裹着寒气滚过人群:“都给我退后!官府刚下的令,旧盐引即日起停折!想凭废纸换钱的,趁早死了这条心!”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滚油里,城门前瞬间炸开了锅。
扛着木箱的盐商们慌了神,有人手忙脚乱地翻出怀里的旧盐引,纸张被冻得发脆,一捏就掉渣;拉着骡车的脚夫急得直跺脚,骡马受了惊,扬起前蹄嘶鸣,缰绳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印子;还有些家底薄的小商贩,当场就红了眼,抱着装盐引的木盒蹲在雪地里哭,眼泪砸在雪上,瞬间就冻成了小冰珠。
哭喊、骡嘶、木箱翻倒的碎裂声混在一起,比寒冬里的沸水还要热闹,却透着一股绝望的冷。
叶臻站在人群后沿,把斗篷的帽檐压得更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
她藏在袖筒里的手正飞快掐算,指尖冻得通红,却丝毫不敢慢——200引旧引,按之前官府定的七成折算,每引只能换70两,满打满算也才14000两。
她在心里把这笔钱和三十万两的罚银比了比,那差距像北门到城南的距离,远得让人心里发慌。
耳蜗里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电子音,是前世直播间里观众刷的弹幕,尖锐得盖过了校尉的吼声:“主播别怂!这时候就得冲!”
她晃了晃头,想把幻听压下去,可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晰,甚至还夹杂着几声“666”的特效音,让她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直播间里,面前不是冰冷的雪雾,而是亮着的打赏面板。
就在这时,雪雾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那人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却能让周围的喧闹瞬间低下去几分。
叶臻下意识抬头,就见一道墨色身影从雾里走出来——是萧澹然。
他穿一件玄狐皮斗篷,毛领蓬松柔软,衬得脸色愈发苍白,腰间挂着个银鱼袋,袋口垂着的穗子上缀着颗小珍珠,走一步就轻轻晃一下。
更惹眼的是他腰间坠着的那把小玉算盘,算盘珠是暖玉做的,在雪光里泛着淡淡的光泽,每一步落下,算盘珠都随着动作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却比校尉的长枪更有威慑力。
赵校尉见了他,立刻收了长枪,躬身行礼,声音比刚才温顺了不少:“萧大人,您怎么来了?”
萧澹然没看他,目光掠过慌乱的人群,最终落在叶臻藏在帽檐下的眼睛上。
他抬手制止了赵校尉的话,声音不高,却像一片薄刃贴在耳边,带着刺骨的凉:“旧盐引仍可折抵,但有个条件——凡持旧引者,须在一月内补足净利三千两。若是逾期……”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玉算盘,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人籍没为奴,引纸充公。”
这话一出口,城门前瞬间安静下来,连风裹雪的声音都清晰了几分,只能听见雪粒落在斗篷上的簌簌声。
刚才还在哭闹的人都闭了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满是犹豫——三千两不是小数目,对那些小盐商来说,简直是要了半条命;可若是不答应,手里的旧引就成了废纸,之前的投入全打了水漂,说不定还要落个籍没为奴的下场。
叶臻的心猛地一沉,耳蜗里的幻听瞬间切换成了淡蓝色的HUD界面,几行白色的字格外刺眼:【缺口3000两】【倒计时30天】【风险等级:地狱】。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雪味的冷气,胸口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又冒了上来——前世在金融圈,比这更难的“垃圾债”她都盘活过,难道到了古代,还能被三千两难住?
她攥了攥冻得发僵的手,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每一步都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走到萧澹然面前时,她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让在场的人都忍不住回头:“三千两,我做得到。”
萧澹然的眉梢轻轻挑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他微微俯身,目光落在叶臻冻红的脸上,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若是做不到呢?”
“命给你,引子也给你。”叶臻抬起冻得发红的手掌,掌心还留着之前和老周击掌时的红印,在雪光里格外显眼。
萧澹然盯着她的手掌看了片刻,突然抬手,掌心重重地拍了上去。“啪”的一声脆响,雪粉从两人交叠的掌心溅出来,落在衣襟上。
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连赵校尉手里的长枪都抖了一下,仿佛听见了金属落地的清脆回声——这一掌,拍的不是约定,是生死。
萧澹然收回手,宽大衣袖垂落下来,指间夹着的一张薄纸顺势滑进了叶臻的袖袋。
纸面冰凉,像一块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玉,叶臻能清晰地摸到上面火漆封口的凸起,隐约能辨出是那个熟悉的“澹”字。
等人群渐渐散去,叶臻才找了个背风的墙角,小心翼翼地把薄纸从袖袋里掏出来。展开一看,她的呼吸都顿了一下——纸上是50引新盐引的凭证,票面写着100两/引,总额足足5000两。
纸的背面用墨笔写着几行字,字迹遒劲有力,带着几分凌厉:“无息借用,三十日满赎回;若逾期,按市价折人。”落款处,是“萧澹然”三个字,旁边还盖着个小小的私章。
她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火漆印,那股冰凉的触感让她瞬间清醒。
耳蜗里的幻听突然换成了前世直播时的火箭特效音,欢快得有些刺耳:“新道具到账!宿主请查收!”
叶臻忍不住笑了笑,眼底却没多少轻松——这哪里是道具,分明是萧澹然下的又一场赌局,赌注是她的命。
另一边,阎四爷正带着伙计们整理骡车队,赵校尉凑到萧澹然身边,压低声音问:“大人,您真要保她?她敢跟您作对,万一……”
萧澹然望着远处渐渐散去的雪雾,目光深邃得像寒潭,嘴角勾了勾,语气里带着几分捉摸不透的意味:“保?我可不是在保她。我是在给自己下注——赌她能搅活这潭死水,也赌她……能让我看到点不一样的东西。”
他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雪粒在掌心瞬间融化,像极了这场看似稳赢的赌局,藏着谁也说不清的变数。
叶臻把借据贴身藏好,布料贴着胸口,能觉出那股淡淡的墨香和火漆味。
她抬头望天,天已经蒙蒙亮了,雪雾比刚才淡了些,一行白鹭从云层里钻出来,翅膀划过雪雾,留下几道浅浅的痕迹,像一行没写完的省略号,悬在灰白的天空上。
她伸出冻得发僵的手指,轻轻数着:“三十天,三千两,一条命。”
每数一个字,就有一粒雪落在睫毛上,瞬间融化成水,顺着眼角往下滑,冰凉的触感像无声的倒计时,在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风又大了些,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斗篷上沙沙作响。叶臻拢了拢衣襟,转身往骡车队走去。
她知道,从接下这张借据开始,这场赌局就再也没有回头路——要么在三十天里凑齐三千两,拿着新盐引在扬州盐市站稳脚跟;要么就输掉自己的命,连带着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变成一场空。
可她不怕。前世在金融圈摸爬滚打时,她就明白一个道理:风险越大,收益越高。现在的她,就像握着一支濒临违约的“垃圾债”,只要找对了突破口,就能起死回生。
她回头望了一眼北门的方向,萧澹然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雪雾里,可那把小玉算盘碰撞的声响,却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像在为这场生死赌局,敲打着最初的节拍。
骡车的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朝着市集的方向缓缓驶去。叶臻坐在车厢里,从布包里掏出算盘,指尖在算珠上轻轻拨动。
算珠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与耳蜗里的幻听交织在一起,像一首独特的战歌——三十天,三千两,这条命,她必须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