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的寒气顺着石缝往上爬,丝丝缕缕,像是要钻进人的骨头里。
檀娘的指尖停在琴弦上,那曲凄婉的《渡魂引》终于断了最后一个音,余音却如游魂,在这片死寂中盘旋不去。
沈撷英跪在石台边,身体已经僵得不像是自己的。
她凝视着阿阮青紫的嘴唇,还有腕上那串裂成三段的茶铃银环。
这银环是睿王萧崧亲手为阿阮戴上的,取意“一念一响,情思不断”。
可如今,情思已断,化作了穿肠的剧毒。
她终于想通了,衡情司那座冰冷的司天仪上显示的不是恨,而是被强行压制、扭曲到极致的爱。
爱到极致,便是毁灭。
药茶压得住情根,却压不住情根枯萎后滋生出的,足以反噬宿主的怨毒。
心口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与每一次听到碎裂铃声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沈撷英的手指抚过银环的裂痕,那冰冷的触感仿佛一道惊雷劈入她的识海。
若恨能杀人,那爱,能不能活人?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疯长的藤蔓瞬间占据了她全部的思绪。
她猛然抬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的火焰吞噬。
她从怀中取出那本泛黄的《茶脉图志》,书页边缘因常年翻动而卷曲。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封面上那个古朴的鼎纹时,一股灼热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
地底深处传来一阵沉闷的共鸣,像是大地的心跳。
图志上,代表京城地脉的五处脉眼,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疯狂闪烁着赤红的光芒。
时间不多了。
她咬破指尖,以血为引,迅速写下五封密信,交由潜伏在暗处的信鸽送出。
子时四刻,地底密室的石门被推开,带来了五道截然不同的气息。
最先走进来的是老把头,他肩上扛着一尊沉重的铜茶臼,每一步都踏得地面微微震颤。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一双浑浊的眼睛在看到石台上的阿阮时,闪过一丝不忍。
他将茶臼重重往地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瓮声瓮气地开口:“我这条老命,是沈录事当年从西山马贼的刀口下抢回来的。旁的道理我不懂,只认一个‘义’字。这义,我给了。”话音刚落,他竟举起铜臼,狠狠砸在自己跟前的地面上。
坚硬的青石板应声开裂,一道微弱的金纹从裂缝中蜿蜒而出,随之涌出的,是一股肉眼可见的白色暖流,瞬间驱散了周遭些许寒意。
紧随其后的是顾横波,她一袭素衣,身形清瘦,唯有一双精于算计的眼睛亮得惊人。
她那只曾拨动过无数金银的右手缺了半截小指,此刻正用断指轻轻敲着一方乌木算盘,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我为茶户谋算十年,所求不过天下清明,账目公允。如今这世道,智谋反成祸根。这引,我献了。”她说完,竟将那方从不离身的乌木算盘连同身后背着的一整箱账册,全部投入了角落的火盆。
那是她毕生的心血,是她智谋的凝结。
熊熊烈火中,纸页迅速化为灰烬,但诡异的是,那些灰烬并未飘散,而是凝聚成一只只黑色的蝴蝶,环绕着中央的药鼎飞舞了整整三圈,才悄然落下。
“小姐……”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是茯苓。
她没有老把头的豪迈,也没有顾横波的决绝,只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仰着一张泪痕未干的小脸看着沈撷英,“是小姐教我识字,给我取名,让我活得像个人。我没有别的,只有一颗真心。这纯心,我交了。”她从怀中摸出一把剪刀,毫不犹豫地剪下自己一缕乌黑的长发,小心翼翼地放入一只玉碗中,与碗里盛着的,据说是采自天山之巅的冷香雪细细混合。
第四个是陆展眉,她总是沉默地站在阴影里,像一柄随时会出鞘的剑。
她从袖中抽出一柄薄如蝉翼的软刃,刀光一闪,快得让人看不清动作。
“我曾护你三次,你从未言谢,我亦不求。今日,这护心之意,便归你了。”她并未见血,只是将那柄薄刃竖于胸前,闭目凝神。
片刻后,一缕几乎透明的气流自刀尖溢出,如游丝般飘向药鼎。
最后一人是个沉默寡言的匠人,人称简叔,京城最好的茶具都是出自他手。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怀里取出一块巴掌大小、散发着异香的木块,投入火中。
那木头遇火不燃,反而散发出一种能安定心神的檀香。
他献出的是穷尽一生追求的“匠心”。
义、智、纯、护、匠,五道无形的光流,承载着五人最真挚的情志,从四面八方汇入密室中央那尊古朴的药鼎之中。
鼎内原本清澈的药液开始翻滚,一缕缕茶烟缓缓升腾,初时如雾,继而凝聚,竟泛出淡淡的微银色泽。
沈撷英走到鼎前,她将茯苓混合好的冷香雪与发丝,连同其他四人的情志凝结物,一同压制成一块圆如满月的茶饼。
这,便是五心茶饼。
她捧着茶饼,走到老把头砸出的地脉裂缝前,小心翼翼地将其埋入节点之中。
做完这一切,她退回鼎边,指尖划过滚烫的鼎纹,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在与某个未知的存在立下契约:“天道无情,情劫必应。我沈撷英今日便以他者之愿为舟,渡我友脱此苦海,所有代价,由我一人承之。”
刹那间,鼎内发出一声剧烈的轰鸣,鼎壁上的纹路尽数亮起,银色的茶烟冲天而起,在密室顶部汇聚成一面水镜。
镜中画面闪烁,清晰地映出了石台上的景象——阿阮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带着腥臭的黑血从她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石台上。
她腕上那串破碎的银环,竟随着她的喘息,发出了几不可闻的轻颤。
成了!
可就在成功的喜悦涌上心头的瞬间,沈撷英眼前猛地一黑,脑中如同被巨锤狠狠砸中,轰然作响。
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虚感攫住了她。
她想起了什么?
不,是她忘记了什么。
她努力地在记忆深处搜寻,却发现那个总是在庭院里教她背茶经的温柔声音,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童年时,老宅院子里那棵栀子树盛开时的香气,无论她如何用力去回想,也再抓不住一丝一毫。
她以他人的情志为引,代价却是自己的记忆。
就在这时,衡情司高塔的方向,传来九下沉重悠长的钟鸣,一声接着一声,响彻整个京城的夜空。
那是最高等级的警示——情劫临界!
顾横波脸上露出一抹冷笑:“他们怕了。”
“怕就对了,”老把头重新抄起那尊砸坏的铜茶臼,横在胸前,“咱们这才刚开始呢。”
密室外传来细碎而密集的脚步声,密务司的黑衣人已经包围了整个外院。
退路已被切断。
沈撷英却仿佛没有听见。
她稳住晃动的身体,立于鼎前,眼中没有丝毫惧色。
她挽起衣袖,露出一段雪白的手腕,拿起陆展眉的那柄薄刃,毫不犹豫地划了下去。
鲜红的血珠滚落,一滴滴坠入鼎下的火焰之中,每一次坠落,都炸开一蓬绚烂的银色星点。
她闭上双眼,心念如刀,斩断一切杂念:“若爱是罪,我便以身为炉,炼恨成灰。”
随着她鲜血的注入,鼎中冲天而起的茶烟由银转黑,又在到达顶点的瞬间,从极致的黑中迸发出璀璨的银光,如同盛夏的星雨,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在那些被黑血污染的石台边,在地脉的裂纹之中,竟缓缓钻出了一枝鲜嫩的绿芽。
那嫩芽上,缠绕着阿阮那串破碎的茶铃银环,在流淌的暖风中,迎风轻颤,仿佛获得了新生。
沈撷英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
记忆在加速流失,可她的心却前所未有地清明和坚定。
“小姐!小姐你快看!阿阮醒了!她真的醒了!”茯苓激动地扑上来,喜极而泣。
沈撷英抬起苍白的脸,望向那枝不可思议的新芽,喉头涌上一股滚烫的暖意。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感受这份来之不易的胜利,面前的药鼎再次剧烈震颤。
顶部的烟雾水镜画面一转,出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场景。
睿王府,漫天大雪。
萧崧赤足踏在积雪中,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寝衣。
他俊美如神祇的脸上毫无血色,眼中布满了疯狂的血丝。
他的手中,端着一只他亲手烧制的白瓷茶盏,盏中盛满的却不是茶,而是他自己的鲜血。
他仰起头,正将那盏血一饮而尽。
风雪中,传来他嘶哑如困兽的嘶吼:“阿阮若能醒来,我便焚尽此身,以偿此孽!”
鼎中的茶烟并未变黑,却骤然扭曲,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大手拧成了绞索。
沈撷英心中警铃大作,她猛地攥紧了手中仅剩的一点五心茶饼残屑。
她明白了,阿阮的恨意被渡走,但这份恨并未消失,而是悉数转移到了始作俑者萧崧的身上,并与他自身的悔恨与狂爱纠缠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远超衡情司系统承载极限的、更为恐怖的情毒。
他求的不是生,而是死。
沈撷英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她看着烟雾中那个自我毁灭的身影,一字一顿地低语。
“下一个,该收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