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堂内的死寂被一声微弱的哽咽打破。
那声音来自阿阮。
她缓缓从墙角撑起身,腕上的银环随着动作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响声,每一下都像敲在萧崧的心上。
他跪在碎裂的炉鼎前,浑身是血,狼狈不堪,却痴痴地望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魂魄里。
七日七夜不眠不休的癫狂,此刻尽数化为眼底深不见底的恐惧和茫然。
“你……真的醒了?”他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
阿阮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那圈因常年佩戴而深陷皮肉的银环。
这曾是他们的定情之物,后来却成了禁锢她的枷锁。
她抬起眼,泪水终于决堤,却不是喜悦,也非憎恨,而是一种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后的巨大悲哀。
“王爷,”她的声音虚弱得像一缕随时会散的青烟,“你炼进命魂里的药茶方,不是为了救我,是为了将我炼成一件没有爱恨,只会依附你的器物。你想要的,从来不是活生生的阿阮。”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无形的针,扎进萧崧早已千疮百孔的神志里。
他猛地摇头,想要辩解,却咳出一大口黑血,血沫中夹杂着炉鼎的碎片。
反噬的力量正在他体内疯狂冲撞,剥离他的修为,撕扯他的神魂。
“不……不是的……”他挣扎着想爬向她,“我只是……怕你再离开我……怕你……”
“怕我记起,为你试的第七十二味毒,‘断情草’,是你亲手喂给我的吗?”阿阮轻声说,却如惊雷炸响在萧崧耳边。
他浑身一僵,瞳孔骤然缩紧。
那段被他用权势和秘法强行掩埋的记忆,竟被她说了出来。
他想让一个被他亲手伤害过的人彻底忘却伤痛,用一种更极端的方式永远留住她。
他以为这是救赎,殊不知,这才是最残忍的囚禁。
沈撷英扶着门框,胸口剧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神魂深处那片正在消散的记忆。
她忘了父亲教她点茶时,手心的温度;忘了第一炉冷香雪炼成时,满院的清香。
她付出的代价,远不止是力竭。
她看了一眼呆滞的萧崧,对身后的檀娘递了个眼色。
檀娘会意,立刻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阿阮。
“我们走。”沈撷英的声音冷而稳,听不出丝毫的虚弱。
“想走?”萧崧猛然回神,眼中血丝再度暴起,竟是想强行催动残存的功力,“没有我的允许,你们谁也……”
话音未落,沈撷-英屈指一弹,一缕银色茶气精准地打在他胸口的膻中穴上。
萧崧闷哼一声,刚凝聚起的气力瞬间溃散,彻底瘫软在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檀娘扶着阿阮,消失在通往地窖的暗门之后。
他没有再追。
因为阿阮在转身的最后一刻,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片死寂的荒漠。
她彻底放弃他了。
比魂飞魄散更可怕的,是被所爱之人,当成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他想要的“心安”,终究以一种他最不愿见到的方式,降临了。
穿过阴冷潮湿的暗渠,重回地面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清晨的冷风带着霜意,吹在沈撷英被冷汗浸透的衣衫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安排檀娘带着阿阮从王府最偏僻的后巷离开,寻一处绝对安全的地方暂避。
檀娘对她行了一礼,眼神里满是感激与敬畏,而后迅速消失在晨雾中。
巷口空无一人,唯有清冷的石板路蜿蜒向前。
沈撷英靠着墙壁,缓缓滑坐下去。
那股强撑的意志一松懈,四肢百骸的疲惫与神魂撕裂的痛楚便如潮水般涌来。
她闭上眼,脑海中一片空白,曾经熟悉的茶经谱录,此刻竟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隔了一层磨砂的琉璃。
她不仅忘了父亲,甚至快要忘了自己是如何学会点茶的。
她正在失去作为一名茶师的根基。
可她却笑了,笑意很淡,也很释然。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在巷口停住。
沈撷-英没有睁眼,只淡淡道:“看够了?”
萧澹的身影从墙角的阴影里走出,玄色长袍的下摆沾染了夜露凝成的白霜。
他手中拿着一件织金滚云纹的玄狐大氅,一言不发地走到她面前,弯腰,想为她披上。
他的手刚靠近,沈撷英便猛地睁开了眼,眸光锐利如刀:“别靠近我。”
萧澹的动作一顿,目光落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以及那双因记忆剥离而显得有些空洞的眼眸上。
他心中一痛,却没有后退。
“你现在的状况很危险。”沈撷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我强行逆转血茶祭,扰动了汴京地底的情律根本。现在的我,就像一个裂开的鼎炉,任何靠近我的人,都会被这不稳的律法波及,气运受损,甚至……招来杀身之祸。”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冷静得可怕。
萧澹沉默地听着,然后,他固执地将那件温暖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肩上,顺势在她身旁坐下,与她隔着半尺的距离。
“你烧了自己的心,去暖别人的局。”他低沉的嗓音在清冷的晨风中格外清晰,“可你忘了——我心甘情愿,做你的火种。”
沈撷英的指尖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她侧过头,看向萧澹。
他俊朗的侧脸在熹微的晨光下轮廓分明,眼神沉静而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他知道她在做什么,也知道她为此付出了什么,更知道靠近她的后果。
但他还是来了。
一股莫名的暖意,从肩头的大氅,丝丝缕縷地渗入心口那片冰冷的空洞。
可这暖意,却让她更加警惕。
“下一个,轮到你了,萧澹。”她忽然轻声说道,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望向远处春山的方向。
萧澹微怔,不解地看向她。
她没有解释,只是将目光收回,垂下眼帘。
茶烟未黑,这是好事,代表她还没有彻底堕入以自身为祭的绝路。
然而,就在她心神微定的瞬间,一股极其细微的震颤自大地深处传来,仿佛是地脉发出的一声叹息。
这震动稍纵即逝,若非她此刻与情律相连,根本无从察觉。
紧接着,她的脑海中,那尊与整个汴京城情律相连的、无形的巨大炉鼎幻象,悄然浮现。
鼎身之上,第一道因她逆转血茶祭而产生的裂纹旁,一道崭新的、更深的裂痕,正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
两道裂纹,如同一双睁开的眼,冷酷地注视着这座即将迎来天明的城市。
沈撷英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她以为自己平息了一场灾祸,却没想到,那只是一个开始。
这盘棋,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
而她刚才的胜利,不过是让整个棋盘,崩裂得更快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