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情司地底的空气,因心炉上又一道迸裂的赤金纹路而变得灼热滚烫。
茶隐先生枯瘦的手掌抚过滚烫的鼎身,仿佛在触摸濒死之人的脉搏,声音嘶哑而沉重:“鼎裂二纹,天律将崩。”他身后的阴影里,一道白色身影缓缓走出。
谢九渊白发如雪,面容却无半分老态,他深邃的眼眸倒映着炉火,平静地陈述着一个绝望的事实:“心炉本是镇国神器,用以调和天下气运。先帝为平七王之乱,不得已之下,以自身情根与龙脉相连,设下这道情律,才换来数十年的安稳。此乃无奈之举,却也成了今日之劫。”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向鼎腹最深处那一点幽暗的光,“你若不毁它,随着鼎身彻底崩坏,天下所有情根都将被这扭曲的律法一同绞杀,世间再无爱恨。你若毁了它,被压抑了数十年的情感洪流将瞬间失控,情劫滔天,其祸不亚于七王之乱。”
沈撷英静静地站在心炉之前,灼人的热浪吹动着她的发丝,她的神情却比地底的万年寒冰还要冷静。
在两位当世奇人给出的死局面前,她手中紧紧握着那最后一块五心茶饼,这是她身为茶脉之主的凭证,也是她最后的底牌。
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那我便改它。”
话音未落,她从袖中取出一物——那是萧凛的半面茶纹面具。
那日雪夜,他将她护送至安全之地,只留下这件东西,未曾多言一语,便如鬼魅般消失在风雪中。
沈撷英的目光在那冰冷的面具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毫不犹豫地将它投入熊熊燃烧的炉火之中。
她对着那跳动的火焰,仿佛在对一个遥远的灵魂低语:“你以皇子之身,为先帝守了十年孤寂,又在我身侧,护了我三回生死。这‘备胎’的命,我不认。”
面具入火,非但没有被熔化,反而发出一阵奇异的嗡鸣。
火焰之中,一幕幕画面如走马灯般闪现——是萧凛在漫天风雪中以身躯为她挡住追兵,是他在暗巷中悄无声息地解决掉刺客,是他每一次出现,都只为守护,从未索取。
他的眼神,永远是那么平静,没有痴缠,没有占有,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守望。
炉火的颜色,在这一刻骤然由赤金转为炫目的银白。
鼎身上的裂纹竟像是被这银光安抚,发出了阵阵共鸣。
谢九渊一直紧锁的眉头猛地舒展,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他失声惊呼:“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从未对你动过男女之情,他投入心炉的,并非情根,而是‘义’!是以守护为核心的忠义之心!情律的根基是情,它无法识别、更无法禁锢‘义’!这便是它的漏洞!以义代情,重塑心炉,此法可行!”
“痴心妄想!”一声怒喝打断了谢九渊的激动。
茶隐先生不知何时已横过手中的青铜长杖,死死拦在沈撷英面前,他那双盲了的眼睛里,此刻竟翻涌着骇人的疯狂,“律法就是律法!情若无律,爱恨失控,天下必将大乱!老夫绝不容许任何人毁了它!”
沈撷英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老人,唇边泛起一抹冰冷的讥诮:“你因亡妻之死,便要禁绝天下人之情,你好大的手笔。可你当真知道,你的妻子为何而死吗?”她不等茶隐先生回答,一步上前,气势凌人,“她不是死于你侬我侬的儿女情长!当年江南大疫,她为救满城疫民,不惜以身试药,最终药石罔效,含笑而逝!她的情,在天下苍生,从来就不在你这一人身上!”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茶隐先生心上。
他踉跄后退,脸上的疯狂褪去,只剩下茫然和痛苦。
沈撷英不再看他,转身将一本厚重的《茶脉图志》重重拍在心炉鼎沿之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你看清楚!你锁住的,是你自以为是的狭隘之情。可你烧掉的,却是天下间无数人赖以为继的忠义、恩义、道义!今日,我沈撷英开炉——不是为了毁掉天律,是为还它本来的面目!”
言罢,她拔下发簪,毫不迟疑地划过自己的手腕。
鲜血如一道红色的瀑布,瞬间涌出,注入那银白色的火焰之中。
她的声音响彻整个地底空间,带着一种神圣而决绝的意志:“我以茶脉之主的名义,借十万茶户安身立命之愿,聚天下忠义赤诚之心,重铸心炉!”
鼎火轰然冲天,银色的烈焰席卷了整个地底密室。
原本弥漫在空气中那股压抑、甜腻的茶烟,在血与火的交融中,由诡异的墨黑转为纯粹的银白,最终,化作一片清澈透明的蒸汽,如同春日里初融的冰雪,带着万物复苏的气息。
地底深处传来阵阵轰鸣,与之一同响应的,是京城五处脉眼同时亮起的冲天光柱。
茶隐先生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推得连连后退,他那双干涸多年的盲眼中,竟缓缓渗出两行浑浊的泪水。
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她……她当年也是这样……总是为了别人……去点燃那把火……”他手中那根从不离身的青铜茶匙,在清越的嗡鸣声中,寸寸断裂,化为齑粉。
沈撷英立于渐渐平息的炉火中央,衣衫被烈焰燎烤得有些残破,脸色苍白如纸。
剧烈的冲击让她脑中一阵刺痛,一段记忆悄然剥落,沉入识海深处——她忘了,忘了许多年前那个寒冷的雨夜,还是皇子的萧澹,曾在破庙中为瑟瑟发抖的她,递上过一盏驱寒的热茶。
那是他们的初遇。
可她忘了。
但她笑了,笑得无比释然。
黎明将至,衡情司高塔顶端,那缭绕了数十年的茶烟终于彻底消散。
禁锢天下人心的情律,自此失效。
“撷英!”一声焦急的呼唤由远及近,萧澹不顾一切地冲入地底,在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他几乎是扑了过去,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沈撷英安静地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感受着那不再被任何外力阻隔的真实体温和心跳。
她闭上眼,在他耳边轻声说:“现在……你可以抱我了。”
然而,这温存的时刻短暂得如同泡影。
一名禁军统领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带着哭腔高喊:“陛下!边关八百里加急!西夏三十万铁骑已破雁门关,正朝京畿压来!雷景行……雷景行就在西夏军中!”
萧澹的身躯猛地一僵,他眼中的万千柔情瞬间被帝王的冷厉和杀意所取代。
他缓缓松开她,转身便要离去。
家与国,他必须选择。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只微凉的手却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沈撷-英不知何时已经站直了身体,她将一包用素纸裹好的冷香雪,用力塞入他的掌心。
她的眼神不再是刚刚的柔软,而是望向那遥远、传来战火与杀戮的北方,清亮而坚定。
“这次,不是你一个人去护着我,护着这天下。”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足以燃尽一切的决绝。
“是我们,一起烧了这天下。”
地底的炉火虽已平息,但另一种更炽烈的火焰,却在她的眼底,也在他的掌心,悄然点燃。
萧澹握紧了那包茶叶,转身离去的脚步沉稳如山。
他知道,他们即将踏上的,是一条通往未知风雪的漫长征途,而这一次,他的身边,不再空无一人。
那条北上的路,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