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穿过营帐的缝隙，发出尖锐的呼啸，仿佛无数冤魂在哭号。

        帐内，火盆的暖光被沉重的寂静压得摇摇欲坠。

        沈撷英的目光从萧凛那张被火焰烧灼得沟壑纵横的脸上移开，落回萧澹身上。

        他的手依旧紧握着那封绝笔信，指骨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信纸上的墨迹，是她前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写下的眷恋，而此刻，却成了横亘在两个男人之间最锋利的刀。

        “先帝遗诏？”萧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的冷意，他缓缓将信纸折好，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而非一张薄薄的纸。

        他将信收入怀中，紧贴着心口，那里的冰冷玄甲似乎也无法隔绝信纸上残留的温度。

        “你说主谋是萧烬，证据何在？仅凭你一面之词，就要我调转枪头，对准自己的兄弟？”

        他的质问合情合理。

        边关数十万大军，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无铁证，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被扣上谋逆的罪名。

        帐外的季无咎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声音平稳地传来，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回禀殿下，密务司所录三十七道证据，皆指向四皇子萧烬。他暗中培植私兵，以伪茶引掏空国库，勾结朝中重臣，意图在您与萧凛将军于边关两败俱伤之际，坐收渔翁之利，夺取皇位。这些证据，人证物证俱全，只待您一声令下，便可呈上。”

        风雪似乎都被这番话冻结了。

        萧澹的眼神越发锐利，他盯着萧凛，像是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既然如此，你为何隐忍十年？为何要用她的信物和名义行事？”

        这才是症结所在。

        真相固然重要，但萧凛这十年来的行事方式，充满了太多令人费解的谜团。

        萧凛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沈撷英一眼，那眼神复杂到难以言喻，有愧疚，有释然，还有一丝深藏的痛楚。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锦缎，那锦缎的材质极为特殊，是只产于昆仑雪线的白露茶树的丝麻所织，水火不侵。

        他将锦缎在火盆上方的矮几上缓缓展开。

        锦缎之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茶纹，与沈撷英发髻中那枚旧玉佩上的纹路如出一辙，只是在锦缎的中心，有一个明显的缺口，形状与玉佩完全吻合。

        “伪茶引案发之时，我奉先帝密诏暗中调查，却被萧烬察觉，引来一场大火，险些丧命。”萧凛的声音沙哑依旧，却带上了几分沉重的回忆，“我侥幸逃生，但面容尽毁，身份文书也尽数焚毁。先帝为保我性命，也为保全这唯一的线索，才赐下这‘茶纹锦’与半张茶纹面具，让我化身‘茶奴’，隐于暗处，等待时机。”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沈撷-英：“先帝说过，能解开这道密令的，唯有持有另一半茶纹玉佩的沈家后人。而你……你若不信，可用‘茶纹对印法’一验。”

        说着，他将一旁早已备好的茶碱药水拿起，准备倾倒。

        沈撷英的心跳得如同擂鼓。

        原来如此，原来这玉佩不仅仅是信物，更是开启真相的钥匙。

        她没有丝毫犹豫，拔下发髻中的玉佩，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缓步上前，将玉佩轻轻按入锦缎的缺口之中。

        严丝合缝，毫厘不差。

        就在玉佩完全嵌入的瞬间，锦缎上的金线茶纹仿佛活了过来，光芒流转。

        萧凛将茶碱药水均匀地泼洒在锦缎之上，只听“滋啦”一声轻响，一股奇特的茶香弥漫开来。

        锦缎与玉佩相接之处，原本空无一物的表面，竟缓缓浮现出一行以血色写就的小字。

        那字迹苍劲有力，带着帝王的威严与决绝：兄友弟恭，山河共守，逆者萧烬，当诛。

        落款，是先帝的私印。

        这十二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狭小的营帐内炸响。

        “这不是夺嫡。”沈撷英抬起头，目光清亮而坚定，直视着萧澹，“这是清君侧。”

        萧澹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

        他紧紧地盯着那行血字，眼中的怒火、怀疑、震惊与痛苦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赤红。

        他信了，却也更痛了。

        痛的是父皇的苦心，痛的是手足的背叛，更痛的是自己这十年来，竟一直将真正的盟友当做死敌。

        帐外的风雪更烈了，隐约传来甲胄碰撞之声。

        季无咎带来的密务司黑衣人已悄然围住三面，而萧澹麾下的茶兵也列阵以待，双方剑拔弩张，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帐帘。

        空气中的火药味浓郁到了极点。

        三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沉闷而压抑。

        天亮之前若不能做出决断，雪岭关前，必将血流成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撷英动了。

        她走到角落的茶案旁，当着所有人的面，取出一对造型奇特的阴阳双壶，一黑一白。

        她以一种行云流水的姿态，将滚沸的雪水注入壶中，再将两种不同的茶汤分注于两只白瓷盏内。

        “我有一法，可验真心，而非身份。”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此茶名为‘同心’，若饮者同心同德，茶雾相合，便会显字。若离心离德，则茶汤相斥，清浊立判。”

        她端起两盏茶，转身走向对峙的中心。

        一盏递向萧澹，一盏递向萧凛。

        风雪在这一刻诡异地停歇，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帐内这一点火光，和三颗同样沉重的心。

        萧澹的目光死死地锁在萧凛那张伤痕累累的脸上，那里有他无法想象的十年煎熬。

        他缓缓地，缓缓地伸出手，接过了那盏茶。

        萧凛亦然。

        在沈撷英的注视下，两人举杯，将茶盏在空中轻轻一碰。

        “砰”的一声脆响，清澈如玉。

        两股氤氲的茶雾升腾而起，在火光下交融、盘旋，最终，竟真的在半空中凝结成了八个飘逸的小篆：兄友弟恭，山河共守。

        与锦缎上的血字，遥相呼应。

        萧澹眼眶骤然赤红，喉头哽咽，那柄象征着他无上权柄与决心的长剑，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坠落在地，砸起一片尘埃。

        兄弟间的最后一道壁垒，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可就在帐内气氛稍缓，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的瞬间，异变陡生。

        远处的衡情司营地方向——一道诡异的残烟猛然冲天而起。

        那烟并非战时狼烟的黑色，也非寻常炊烟的白色，而是一种灰败的、如同尸体腐烂后留下的颜色，在漆黑的夜幕中扭曲成一根狰狞的绞索，久久不散。

        那绝不是他们任何一方的信号！

        沈撷英心头猛地一震，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悸感攫住了她。

        她感觉自己赖以重生、洞悉一切的某种规则，仿佛被那道残烟蛮横地撕开了一道口子，有什么更古老、更恐怖的东西，正从那裂口中缓缓渗入这个世界。

        规则，松动了。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那半面玉佩，冰冷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下来。

        不，还没有到绝路。

        要解开这个新的谜团，要弄清楚“衡情司”和这诡异信号的来历，或许只有一个办法。

        她必须找到那份记载着天下所有茶脉秘辛、甚至牵扯到王朝龙脉气运的根源图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