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岭关内,地火炉的赤红光芒将沈撷英的侧脸映得明暗不定。
她指尖颤抖地抚过《茶脉图志》上那繁复的鼎纹,当它与身旁的茶纹锦缎接触的瞬间,一股奇异的共鸣自地底深处升腾而起,仿佛整座雪岭关都化作了一口巨大的茶鼎,而她,正是那鼎中等待淬炼的茶叶。
嗡鸣声中,一道苍老而疲惫的低语钻入她的耳畔,那声音不属于关外风雪,而是直接响彻在她的识海,是深埋地脉的龙气回响,是先帝临终前最后的执念:“烬心贪,衡为奴,唯凛可托国。”
一瞬间,前世今生的迷雾被尽数撕开。
沈撷英猛然醒悟,原来那桩葬送了整个沈家、颠覆了东宫的伪茶引案,真相竟是如此丑陋不堪。
萧烬,那个总以江山社稷为己任的雍亲王,为了攫取王朝的财权命脉,竟暗中勾结工部侍郎韩子衡,伪造了可无限印制茶引的母版,再将一切罪责嫁祸给当时的太子,也就是萧凛的兄长。
而萧凛,那个本该光风霁月的二皇子,只因撞破了他们的阴谋,试图向父皇揭发,便被萧烬设计,在一场意外的大火中被焚毁了半张脸,从此逐出宫廷,戴上铁面,沦为世人眼中见不得光的“影子”。
她身后的白露,那个忠心耿耿的哑婢,见她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她伸出双手,在火光下用急切而清晰的手语比划着:那年宫中大火后,她曾亲眼见到雍亲王萧烬,在自己的书房内,将半份烧得焦黑的明黄卷轴投入了火盆。
那卷轴的样式,分明就是一道遗诏。
一切都对上了。萧烬不仅贪图财权,更图谋着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窗外,风雪愈发紧了。
萧澹一袭玄衣,静静立于窗前,目光穿透漫天雪幕,落在院中那个正俯身为受伤兵士更换伤药的铁面身影上。
萧凛的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是什么珍贵的瓷器。
萧澹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困惑:“他若真是忠臣,为何这十年来,一言不发,任由天下人误解?”
沈撷英没有回头,只是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尊小小的茶鼎,感受着它温热的质感。
“因为他说了,也没人会信。”她的声音清冷如雪,“你的父皇,信财,不信情;信权,更不信义。一个被毁了容、逐出宫的皇子,拿什么去和手握重兵、深得圣心的雍亲王斗?”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小撮晶莹如盐的“冷香雪”,将其撒入早已冷却的同心茶残汤之中。
随即,她又将一瓶特制的药水泼入碗内。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原本混浊的茶渣竟在碗底缓缓蠕动,重新凝聚成行。
一行字迹清晰地显现出来,字字触目惊心:“烬欲崩茶,以乱天下。”
沈撷英端起茶碗,眸光锐利如刀,直视萧澹:“他不是要改革茶政,他是要彻底毁掉维系王朝经济的茶脉体系。茶脉一崩,国库空虚,边关不稳,民怨四起。到那时,他便能以救世主的姿态,引兵入京,逼宫夺位。”
萧澹的瞳孔猛然收缩,他看着碗中那行字,再看看窗外那个沉默的背影,心中坚守了十年的认知,正在一寸寸崩塌。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潜入沈撷英的营帐,来人是季无咎,萧烬安插在军中的心腹。
他手中空无一物,腰间却挂着一个看似寻常的空茶囊。
他一步步逼近床榻,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毒蛇般的恶意:“沈姑娘,王爷许我密务司正督之位。他不要你的命,只需要一个‘私通影子’的罪名,传遍雪岭关,传遍整个京城。”
床榻上的沈撷英却毫无睡意,她端坐桌前,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面对季无咎的威胁,她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将手边一碗温热的茶汤,猛地泼向空中。
茶汤并未散落,而是在空中瞬间化作一团氤氲的雾气。
雾气在墙壁上凝结,竟映出四个清晰的大字——兄友弟恭。
“你可识得这四个字?”沈撷英缓缓起身,冷笑一声。
季无咎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他知道沈家“同心茶”的秘辛,茶烟显字,可显人心所想。
但那茶烟该是黑色的,代表着情爱纠葛,为何此刻却是澄清的,显出的竟是这等光明正大的字眼?
“我已用同心茶气,暂时压制了情律。”沈撷英逼近一步,气势凌人,“茶烟未黑,显的便是真相。萧凛与萧澹之间,唯有兄弟之情,手足之义。”她伸出手指,直指季无咎腰间的空囊,“你若敢将谣言传出半句,我明日便当着三军将士的面,用‘茶纹对印法’,验出你这茶囊里藏着的,不是茶叶,而是萧烬让你栽赃陷害的亲笔密令!”
季无咎脸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
次日午时,校场之上,三军肃立。
沈撷英一身素衣,立于高台。
她没有多言,只是当着所有将官的面,将那枚沈家世代相传的茶纹玉佩,与那面茶纹锦缎,轻轻合在一起。
刹那间,玉佩与锦缎光华流转,完美合印。
随即,她再次以同心茶雾,将“兄友弟恭”四字显于人前。
台下百官将士,一片哗然。
做完这一切,沈撷英高高举起一封泛黄的信纸,正是她前世写下的绝笔信。
她的声音清越而决绝,响彻整个校场:“此信记载了当年伪茶引案的诸多内情,若有半字虚假,我愿当场饮下这杯毒茶,以证清白!”
说罢,她指尖划过信纸,将一撮“冷香雪”均匀洒下。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信纸上的墨迹竟如活物般开始分离、重组,最终显现出三层截然不同、却又完美叠加的笔锋。
那最深处的一层,正是她沈撷英前世写下血书时的笔迹!
铁证如山,舆论瞬间倒戈。
萧澹亲自下令,将面如死灰的季无咎押下。
士兵撕开他腰间的空茶囊,一张小小的纸条从中飘落,上面是萧烬那熟悉的字迹,字字阴狠:“毁其名,乱其心。”
夜,再次降临。地火炉的火焰比任何时候都要旺盛。
沈撷英将最后一块五心茶饼的残屑投入鼎中,没有丝毫犹豫,她拔下发簪,在自己手腕上划开一道口子,鲜血一滴滴落入鼎内,与茶屑相融。
她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若双心共鸣可压制情律,那万众之心,万民之愿,是否……能改天命?”
话音落下的瞬间,炉中的火焰骤然由赤红转为耀眼的银白,升腾起的茶烟不再有任何颜色,透明得如同纯净的空气。
她的眼前,一幅幅未来的画面飞速闪过。
她看见了,金銮殿上,萧澹与萧凛并肩而立,共同辅佐着一位年幼的新帝,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然而,就在她心神稍松的刹那,鼎心猛地一震轰鸣!
那片银白色的光焰中,一副全新的画面强行挤了进来——萧烬那张志得意满的脸庞赫然浮现,他身着亲王赤金袍,手中高高举着一份明黄的诏书,诏书上“财政改革”四个大字刺得她眼睛生疼。
而在他身后,是无尽的黄沙与铁甲,雷景行那张冷酷的脸一闪而过,他正率领着西夏的铁骑,如黑色的潮水般,向着大周的腹地滚滚压境。
沈撷英猛然睁开双眼,手腕上的血还在流,心中却已是一片冰寒。
他要动手了。
不是将来,是现在。
那所谓的财政改革新策,就是他吹响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