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来客被暂时安置在了军营一隅，自有亲兵“妥善”看顾。中军帐内重新恢复了平静，却弥漫着一股比之前更加凝滞的空气。
萧绝烦躁地踱了两步，一脚踢开挡路的矮凳，发出哐当一声响。“妈的！仗刚打完，屁事没干，就来摘桃子、找晦气！兵部那帮老狐狸，还有宫里那些没卵子的阉人，没一个好东西！”
他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怒气未平。出生入死换来的是猜忌和审查，这比面对千军万马更让他憋闷。
谢知微默默将踢倒的矮凳扶正，走到炭盆边，拿起火钳拨了拨炭火，让火焰燃得更旺些。跳跃的火光映着他沉静的侧脸。
“将军息怒。”他声音平稳，如同在说一件寻常事，“他们来得如此之快，正说明我们此番大胜，打痛了某些人，也打乱了某些人的布局。”
萧绝停下脚步，拧眉看他：“布局？什么布局？”
“或许，是有人不愿见北境安宁，不愿见将军坐大。”谢知微抬起眼，眸光在火光下幽深难测，“又或许，此番大捷的功劳，有人不想让它安安稳稳落在将军头上。呼延灼押解回京，途中若出事，是谁的责任？战果核查，若‘发现’些许‘纰漏’，又是谁的过失？”
他语气轻缓，却字字如针，刺破表象，直指核心。
萧绝并非不懂权谋，只是不屑为之。此刻被谢知微点破，顿时豁然开朗，随即是更深的愤怒：“他们敢？！”
“明面上自然不敢。”谢知微轻轻摇头，“但暗地里的手段，防不胜防。那张文远，名为核查，实为眼线。其背后是谁授意，目的为何，尚需试探。”
他顿了顿，看向萧绝：“将军方才那一刀，虽震慑一时，却也给了他们口实。恐怕不久，朝中便会有将军‘桀骜不驯、藐视天使’的弹劾奏章了。”
萧绝冷哼一声：“弹劾？老子怕他们弹劾？有本事真刀真枪来干！”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谢知微轻叹一声，“将军自然不惧，但北境防线经此一役，亦需休整稳固，此时若朝中再生事端，克扣粮饷，掣肘用兵，于大局不利。”
这话说到了萧绝的痛处。他可以不在乎个人荣辱，却不能不顾及麾下将士和边关安稳。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屁股坐在榻上，看着谢知微：“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真让那姓张的苍蝇在营里到处乱窜，瞎jb查吧？”
谢知微走到案边，提起温着的小酒壶——里面是亲兵按他吩咐换上的清淡米酒——斟了一杯，递给萧绝。
萧绝愣了一下，接过酒杯。烈酒他能豪饮千杯，这淡出鸟来的米酒……他瞥了一眼谢知微苍白的面色，没说什么，仰头灌了下去，聊胜于无。
“查，自然要让他查。”谢知微自己也端起一杯温水，抿了一口，润泽有些干涩的唇，“不仅要让他查，还要‘帮’他查。所有明面上的账目、缴获、册录，一应俱全，清清楚楚，让他无处挑剔。”
“至于暗处……”他放下水杯，指尖轻轻点着案面，“他想看什么，想听什么，我们或许……可以‘帮’他看到、听到一些‘该看’、‘该听’的东西。”
萧绝眼睛微微眯起：“你的意思是……反过来，利用他？”
“将计就计，方能破局。”谢知微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冰冷的弧度，“或许能借此，摸清他背后之人，以及……兵部那条暗线，究竟通往何处。”
帐内安静下来，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萧绝盯着谢知微，看着他那副病弱身躯里蕴藏的、与他外表截然相反的冷静与谋略，一种奇异的感觉在胸中涌动。是庆幸，是欣赏，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依赖。
他忽然发现，有这个人在身边，那些令人头疼的阴谋诡计，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应对。
“好！”萧绝一拍大腿，下了决心，“就按你说的办！老子倒要看看，这群牛鬼蛇神能玩出什么花样！”
他心情舒畅了不少，又自己倒了一杯米酒，这次慢慢咂摸着滋味，目光却始终没离开谢知微。
“不过，这事得做得隐秘，老子手下那帮杀才，打仗行，玩这个怕是得露馅。”他摸着下巴，有些犯难。
“此事，知微或可代为筹划。”谢知微微微躬身。
萧绝眼睛一亮，大笑起来：“对对对！还有你！老子怎么把你忘了！”他笑得畅快，带着毫不掩饰的信任，“那就交给你了！需要什么人，什么东西，直接跟老子说！这北境大营，你看上什么，随便拿！老子准了！”
这信任，给得毫无保留，重若千钧。
谢知微指尖微颤，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翻涌的复杂情绪。他来到北境，本有不得已的苦衷和更深的目的，萧绝的这份赤诚坦荡，像一面镜子，照得他某些深藏的念头无所遁形。
“必不负将军所托。”他轻声道，声音比往常更低沉几分。
夜更深了，帐外风声呜咽。
帐内，一壶温酒，一盏孤灯，两人对坐。
一个是将背后乃至边关安稳都托付出去的桀骜杀神。 一个是承下这份沉重信任、却心怀隐秘的病弱谋士。
信任的种子已悄然种下，却不知将来会开出怎样的花，结出怎样的果。
暗流依旧汹涌，但在这寒冷的边关之夜，帐内似乎滋生出了一点微弱的、名为“交付”的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