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军营表面看似恢复了往常的秩序,实则暗流涌动。
谢知微以协助核查之名,将兵部员外郎张文远“请”进了一处单独辟出的营帐。账册、缴获清单、伤亡名录堆积如山,看似毫无保留,实则每一份文书都经过巧妙编排,真伪掺杂,足以让任何一个试图从中找出“纰漏”的人晕头转向,无功而返。
张文远起初还端着京官的架子,试图指手画脚,但在谢知微温和却滴水不漏的应对下,很快便陷入文牍的海洋,焦头烂额。他带来的那几个文吏更是被支使得团团转,根本无暇他顾。
而萧绝,则依照谢知微的建议,表面上对张文远一行人采取冷处理,不闻不问,每日只管操练兵马、巡视防务,偶尔“脾气爆发”,呵斥几个无关紧要的士卒,做足了一副被“核查”惹毛、无心他顾的莽夫姿态。
暗地里,几张无形的网已经悄然撒出。几名心思缜密、口风极紧的亲卫,奉命“无意间”向张文远带来的护卫“透露”些营中“琐事”,或是在他们偶尔能接触到的地方,留下些精心设计的“蛛丝马迹”。
一切都在谢知微的掌控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然而,这般劳心劳力,于谢知微本就亏损的身体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他咳疾复发得愈发频繁,常常与人说着话便要偏过头去压抑地低咳一阵,苍白的脸颊因而泛起病态的潮红,旋即又迅速褪去,留下更深的憔悴。即便裹着厚厚的狐裘,捧着手炉,他的指尖也总是冰凉的。
萧绝看在眼里,眉头越拧越紧。他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谋划,却能清晰地看到谢知微日渐消瘦的身形和越来越差的脸色。那种烦躁感又涌了上来,不同于面对敌人和朝堂暗箭的暴怒,而是一种带着无力的焦灼。
这日深夜,萧绝处理完军务回到主帐,发现谢知微竟伏在案几上睡着了。
灯烛摇曳,映着他清瘦的侧影,眼睫下是浓重的青黑,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无异。一份写到一半的文书摊在他手下,笔还虚虚地握在指间,墨迹未干。
他睡得似乎极不安稳,眉头微蹙,呼吸轻浅而急促,仿佛被困在什么梦魇里。
萧绝放轻了脚步,下意识地想将他抱到榻上去睡,手伸到一半却又顿住。他看着对方那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脆弱模样,竟有些不敢用力。
最终,他只是拿起自己那件厚重的毛氅,小心翼翼地盖在谢知微身上。
动作间,谢知微袖口微滑,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萧绝目光一凝——那手腕内侧,竟隐约可见几点淡青近黑的细微痕迹,像是……长期针刺留下的印记?
他心头莫名一沉。久病服药他是知道的,但何至于此?
就在这时,谢知微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呓语:“……老师……不可……”
声音模糊不清,却让萧绝骤然愣住。
老师?
他从未听谢知微提起过什么老师。而且那语气中的痛苦与挣扎,绝非寻常。
谢知微的过去如同一个谜。他仿佛凭空出现,凭借一封京中的荐书和一身惊人的才学,便成了他的军师。萧绝从未深究过他的来历,他信奉的是眼前看得见的能力和脾性相投。此刻,这声模糊的呓语,却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那层迷雾。
他究竟是谁?来自何处?那般超绝的智谋,那般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狠辣,还有这似乎纠缠已久的沉疴旧疾……以及,此刻梦中都无法释怀的“老师”?
萧绝站在原地,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悠长,笼罩着案几上沉睡的人。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看似已然与他并肩、赢得他全部信任的谋士,身上缠绕着太多他未曾触及的谜团和……危险的气息。
那并非源于对谢知微本人的不信任,而是一种直觉——一种久经沙场之人对潜在风暴的敏锐感知。
谢知微的智谋能助他破敌,能为他应对朝堂暗箭。 但这智谋从何而来?其背后又牵扯着怎样的过往和因果?
信任的暖意仍在,却悄然混入了一丝冰冷的疑虑和……难以言喻的担忧。
他看着谢知微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头,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束缚着。
窗外,北风呼啸,如同野兽的低嚎。
帐内,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点灯花,映得谢知微的脸庞明明灭灭。
迷雾,似乎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