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生我那天雷声轰鸣,暴雨倾盆,后山刚醒的蛇群倾巢而出,乌压压地全都涌向我家。
无数条蛇顶着雷雨,密密麻麻地将我家屋子围得水泄不通,它们挺直身体,嘶嘶吐信,全都望眼欲穿地盯着房门。
母亲生我生了三天三夜,蛇群就在外面守了三天三夜。
我落地的那一刻,母亲也跟着断了气,而我不多不少,刚好只哭了三声。
外面的蛇群听到哭声,蛇首低垂点地,齐刷刷地向屋内朝拜,随后如潮水般悄然退去。
接生的产婆早已吓破了胆,直到看见我左手腕内侧的两点朱红印记,才惊恐万状地尖叫一声“蛇伢女!”,连脐带都来不及剪便夺门而逃。
那两枚红点生在内腕,像极了两颗殷红的朱砂痣,又像一对鲜艳欲滴的蛇牙印。
村里人传言,这是那大蛇给我打下的烙印,日后必来讨债。也有人说,这是蛇的诅咒,我迟早会因此引来灾祸。
而关于那条蛇,则要追溯到十八年前。
那时母亲正怀着我,曾从一条黑鳞大蛇口中救下了父亲。
当日山雨冲垮了回路,一口黝黑的棺材随泥石从山上滚落,正好砸在前往抢险的父亲身边。
棺盖轰然碎裂,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混着烈酒味弥漫雨幕,随后,一条碗口粗的大蛇竟踉跄着从棺中滚出。
那蛇头生三角鼓包,黑鳞光泽清亮,它蜿蜒扭动,最终盘踞棺前,将父亲圈在中间,如同守着猎物。
无人见过如此巨蛇,更知其非同寻常,一时无人敢上前。
母亲听闻噩耗,挺着大肚子冒雨寻来,竟壮着胆子向那大蛇叩首跪求,额上鲜血混着雨水淌落,只求放过父亲。
大蛇忽然昂首,游至母亲面前,一双金黄蛇瞳死死盯住她的腹部,蛇信轻吐,触了一下。
就在众人以为母亲在劫难逃之际,一阵狂风卷着雨雾迷了所有人的眼,待风停雨歇,那大蛇已不知所踪。
父亲虽捡回一命,但母亲自此开始夜夜梦蛇。
起初,她只梦见那黑鳞大蛇盘踞远处,竖瞳幽幽凝视。
后来月份渐大,她竟开始梦游,常于深夜独自潜入后山,次日被人发现时,总是手脚并拢直挺挺趴在泥地里,头微仰,眼翻白,嘴里发出“嘶嘶”如蛇信般的声响。
村中老人说,母亲这是被蛇缠了梦,腹中怀的必是“蛇伢女”。
蛇伢女便是被蛇惦记上的女孩,按老人的话说,这样的孩子胎里就被打下了烙印,将来是要被山里东西接走的。
母亲不顾一切生下了我,自己却送了性命。
不知是否应验了“蛇伢女”之说,我不仅腕生红印,此后数年,每逢端午,蛇群必乌泱泱涌入我家。
父亲用尽雄黄药物也驱之不散,唯有将我抱出,受蛇群朝拜后,它们才肯离去。
直到我七岁那年,村里来了位独眼老妇,梅婆婆。
她找到我,说可为我避秽改命,父亲求之不得,立刻应允。
随后,梅婆婆将一只血红壁虎、一条细小银蛇与一块纯白玉石一同捣碎,把浆汁涂在我腕间红印上。
那两点朱红竟瞬间消失,无踪无迹。
她又给了父亲一只独脚公鸡,养于院中,并严厉告诫我,从此对腕上印记绝口不提。
之后的端午,蛇群果然未再出现。
但一切并未结束,更令人恐惧的事接连发生。
我这个“蛇伢女”生来异于常人,不仅容貌过分清丽漂亮,七岁前更如哑巴般一声不吭。
好不容易开口说话,第一句便是指着村中一位老伯说:“你快死了。”
起初众人只当童言无忌,谁知三日后,那人果真遭遇意外,死状凄惨,更骇人的是,尸身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活蛇。
之后类似之事又接连发生几次,村里皆传是我这蛇伢女咒死了人。唯有几位老人颤抖低语:“报应来了……”
父亲为此多次打我,不许我再胡言乱语。
可渐渐地,他也对我心生疑忌,如同外人般,认定我是个生来不祥的蛇伢女。
后娘刘芳芸见父亲不待见我,也开始对我没有好脸色。妹妹冷颜更是见不得我好,但凡我有什么稍好的东西,她定要霸道抢走。
梅婆婆用民俗法子处理了那些被蛇啃噬过的尸体,安抚我别怕,并嘱咐我莫再将自己听见的蛇语告知他人。
后来我意识到自己的不同,而这些“提醒”无人愿信,随着年岁增长,我便学会了沉默。
时光荏苒,十八年转瞬即逝,又是一年端午将至。
可不知为何,自前些日子起,每夜入梦,我总能看见一条黑色大蛇盘踞远处,吞吐着猩红蛇信,用一双幽绿如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连续数日皆是如此,每次惊醒都浑身冷汗,喘息良久方能回神。
我知道母亲怀我时便一直梦蛇,可好端端的,为何我也开始了?
我揉着昏沉的太阳穴,想起还有一堆衣物要洗,便穿衣下床,趿着鞋去了后院。
洗着洗着,空气中忽然飘来一股潮湿的土腥气,院外草丛里随即响起一阵淅淅索索的声响。
我抬头望去,竟看见无数条蛇正嗦嗦地涌入我家后院!
为首一条大花蛇蜿蜒游至我面前,缓缓张开蛇口,喉头滚动,竟吐出一颗龙眼大小的血色玉珠。
那珠子红得妖艳剔透,如浸鲜血,咕噜噜一路滚到我脚边。
我吓得猛然后跳,却见那花蛇吐着信子,发出了人声:
“蛇珠为聘,冷家女订。佳期一到,万蛇抬轿。”
语毕,蛇群低首向我三拜,留下那颗血红玉珠,继而倒退着隐入草丛。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蛇群和古怪的蛇语骇得发懵,脑中嗡嗡回响着那几句话。
还未理清头绪,前院猛地传来妹妹冷颜的尖叫声,紧接着便是父亲暴躁的怒骂。
我慌忙一脚将珠子踢进草丛,跌跌撞撞跑向前院,一看之下,顿时愣在当场。
只见院子里爬满了大小不一的蛇群,而那只养了十几年的独脚公鸡,正躺在蛇堆之中,鸡毛混着鲜血落了一地,残破的尸体已被撕扯得稀烂。
“真是短命鬼嚯人哦!这些蛇十来年都没来,怎么今天又来了!”后娘尖声叫骂着,拉着冷颜躲到父亲身后。
父亲见我过来,转头黑着脸吼道:“谁让你出来的!滚回屋里去!”
眼下这情形,我不敢提及蛇珠之事,只得先转身回屋。
岂料刚进房间,就看见那颗被我踢进草丛的血色蛇珠,竟赫然端放在我的桌上。那红得渗人的颜色妖异非常,看得人心底莫名生寒。
恍惚间,我仿佛听见有人在笑。
笑声阴冷黏腻,夹杂着嘶嘶的蛇语,在我耳边低回:
“蛇珠为聘,冷家女订。佳期一到,万蛇抬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