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八年暮春时节,长安城的夜色愈发凝重。陈府正厅之内,烛火轻轻摇曳,将众人的身影拉得细长而斑驳,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扭曲着。陈敬之端坐在雕花太师椅上,手指紧紧按压着桌案上几本已微微泛黄的卷宗,那显然是经过反复翻阅的痕迹。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在青砖墙面,恰似一头蛰伏待机的巨兽,透出一股压抑的沉闷。
“都安静!”声音虽不高亢,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每个字都像是裹挟着寒霜,从齿缝间挤出。陈敬之的目光如利刃般转向陈砚,眼底翻涌着即将爆发的怒火,眉宇间紧锁,额角青筋隐现:“你可知道你擅自探查刘溪村那十三亩荒地,闯下了多大的祸事?这半年来,萧衍一直在暗处虎视眈眈盯着我们家。”
陈砚直言道:“我早该建议您将此事禀告圣上。”
陈敬之猛地一拍案几:“糊涂!你以为你所知的那些琐碎之事,能当作确凿的证据吗?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表面文章!你看到的仅仅是十三亩荒地的表象,坟茔之下的真实情形,你又知晓多少?”
陈砚追问:“那张德仁,总该能作为证人了吧?”
陈敬之冷冷回应:“自你归来之后,张德仁还能活到现在?恐怕早已不在人世。说到底,他是受了你的牵连。”
陈砚不甘示弱:“那盐泉井下的真相,总该是铁证如山了吧?”
陈敬之再次拍案:“都是我平日太过纵容你了!那盐泉的盐场,本就归萧衍管辖。至于产盐的数量、是否存在贪腐、赃物藏匿何处,我们一无所知,更缺乏足够的证据支撑。”
陈月娘插言道:“那些被奴役鞭打致死的盐工们,他又该如何辩解?”
陈敬之反诘:“他大可将责任推给下属,至多不过是个失察之罪。皇上会因这点小事降罪于他吗?”
陈月娘继续提议:“那就搜查那十三亩荒地的坟茔。”
陈敬之反问:“谁去搜查?我这户部侍郎有搜查的权力吗?即便禀明皇上,调遣大理寺前去调查,查出真相尚好;但你敢保证他的赃物不会提前转移?这半年来,我已深思熟虑,尝试过无数条路,皆是死路一条。”
陈默和陈琢一直沉默不语——他们深谙官场规矩,明白这其中不仅牵扯着萧衍的皇亲国戚身份,更隐藏着权力场中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
见无人再言语,陈敬之拍案决断:“如今必须谋划对策,不能坐等萧衍发难。”
崔氏老太太开口问道:“那你说说,究竟该怎么办?”
陈敬之道:“我的意思是示弱。首要之事是防患未然,我们分散力量,让他无从下手,也断了他针对我们的念头。”
陈默急切道:“爹,您就直接说主意吧!”
陈敬之对陈默吩咐道:“很好,首先是你。你人脉广泛,看看能否通过关系调往外省任职,若不行,便辞职避祸。”
陈默深知利害,未再多问,当即答道:“好,我明日就去办理。”
陈敬之转向陈琢叮嘱:“你就别再卷入这场麻烦了,尽早抽身离去,夜长梦多。你直接辞职,带着陈砚和月娘前往苏州——那里有祖上留下的老宅,还有一些产业,足够你们生活所需。”
陈琢起身点头应允:“好,我会尽快处理完手头事务,向上司递交辞呈。”
这时,陈砚开口说道:“事情因我而起,我不走,留下来陪伴爹爹。”
陈敬之并未多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陈月娘在京城里早已厌倦,本就渴望离开,只是不愿如此仓皇逃亡,但事已至此,也别无选择,便默认了这个安排。
正厅内的烛火燃烧得更旺了些,崔氏老太太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打破了沉默:“既然都已决定,今晚就得收拾妥当。苏州的老宅许久无人居住,虽有下人打理,但总要带些贴身物品过去。”
陈月娘应声道:“娘说得是,我房里那些换季的衣裳得挑选几件,还有给苏州那边老嬷嬷准备的京城酥糖,早就备好了,正好一并装箱。”
陈琢补充道:“不必过于繁琐,轻装简行更为稳妥。我明日让管家清点些常用的桌椅摆件,找可靠的镖局先行送去一批,我们出发时只带细软之物。”
陈默思索片刻道:“我这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几箱书籍和公务上的旧档案,回头让小厮捆好即可。倒是爹这边,那些卷宗……”
陈敬之摆手道:“无用的都烧掉,重要的我自己收好。你们不用操心这些,先顾好自己要紧。”
陈砚站在窗边,望着院中被风吹落的花瓣,忽然说道:“厨房里还有一坛去年酿的青梅酒,今晚不如开了吧?就当……提前喝顿送行酒。”
崔氏瞪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喝酒?”嘴上虽责怪,眼中却流露出一丝温柔,“罢了,让厨房温一壶来吧,一家人聚聚。”
烛影摇曳间,无人再提及萧衍,也没有人谈论前路艰险,只是低声商议着该带哪些行李、哪床褥子、哪幅画作,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搬家,那些沉重的心事,暂且都被夜色掩埋。
三日后清晨,天色刚刚泛起鱼肚白,陈府后门已停放着两辆青布马车。车帘紧闭,车轮包裹着厚布,碾过青石板路时仅发出细微的声响。
陈琢身着素色长衫,先搀扶着崔氏登上第一辆马车,又转身接过陈月娘手中的小包袱。包袱里裹着她时常翻阅的那本绣谱,边角已被磨得发毛。“都齐了吗?”他低声询问。月娘点点头,眼眶微红,朝着府内望了最后一眼——正厅的窗棂后,隐约可见陈敬之的身影,一动不动,宛如一座沉默的石像。
陈敬之这时走上前来,将陈琢拉到一边叮嘱:“苏州路途遥远,切勿贪图近路,尽量走官道。沿途关键路段可雇佣镖局护卫,务必小心谨慎。”
陈琢点头应承:“父亲放心,我都记下了。路上会慢慢走,权当带家人游山玩水,绝不冒进。”说罢,他转身回到车前。
陈砚站在车旁,将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包裹递给陈琢:“这是爹让带的,说是苏州宅子后院适合种植,是京里的花籽。”他声音略带沙哑,“到了那边……记得报个平安。”
陈琢接过包裹,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陈砚仍站在车旁,目光坚定。陈琢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登上马车。车夫轻喝一声,扬鞭催马,马车缓缓启动,很快融入了晨雾之中。
陈月娘撩开车帘一角,看着熟悉的街巷渐渐远去,直到陈府的飞檐消失在视线中,才缓缓放下车帘,将脸庞埋进微凉的袖口。
车轮滚滚向前,载着半车细软,半车离愁,朝着东南方向驶去。前路漫漫,唯有车轴转动的吱呀声,伴随着初升的朝阳,为这趟充满未知的旅程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光晕,一路向苏州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