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上的那一刻,外面的天光和声音好像都被隔绝了。
屋子里很静,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有点急促,带着在高空被风吹久了的沙哑。床板很硬,硌着骨头,但比干草堆平整。空气里有淡淡的木头和灰尘的味道,还有一种……和外面相似的清凉气息,从墙壁、地板里丝丝缕缕地渗进来,钻进皮肤里,有点痒。
饿。胃里那只小兽又开始啃咬,比之前更凶。喉咙干得发烫,像含着块烧红的炭。
不能想。不能想甜的,不能想吃的。我用力摇头,想把那些念头甩出去。脑袋里昏沉沉的,高空飞行的眩晕感和之前那场无声杀戮带来的冲击混在一起,让太阳穴一蹦一蹦地疼。
蜷缩起来,把脸埋在膝盖里。黑暗和狭窄能带来一点点可怜的安全感。像以前躲在村后那个废弃的猎户陷阱里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没多久,也许很久。敲门声响起,很轻,试探性的。
“五……五师弟?”是那个叫沐晴的、细声细气的四师姐的声音。
我没动,也没应。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她端着一个木托盘站在外面,没立刻进来,先探头看了看。看到我蜷在床上的样子,她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把托盘放在桌上。
“大师兄让我给你送点吃的。”她的声音还是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是……是些清粥和小菜,师尊吩咐要清淡的。你……你趁热吃一点?”
托盘里放着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粥,米粒很少,汤水很多,旁边有一小碟看起来黑乎乎的咸菜。味道很淡,但对我饿得发疼的胃来说,已经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唾液不受控制地分泌,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但我还是没动。只是从膝盖的缝隙里,看着那碗粥。
沐晴等了一会儿,见我没有反应,有些无措地绞着手指。“是……是不合胃口吗?还是……不饿?”
我依旧沉默。
她站了一会儿,气氛有点尴尬。最终,她轻轻叹了口气:“那……那我放在这里了。你……你若是饿了就吃。碗筷……吃完放在门口就好,我晚些来收。”
她又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怜悯,还有些别的我看不懂的东西,然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屋子里又只剩下我和那碗粥。
粥的热气慢慢变淡,香味却固执地往鼻子里钻。胃里绞得更厉害了。
吃?会不会……又发生什么?像米缸一样?像狗蛋他们摔跤一样?
可是……真的好饿。
挣扎了很久。直到那碗粥看起来快要彻底冷掉。
我慢慢地、一点点地抬起头,盯着它。然后,极其缓慢地爬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桌边。
伸出手,指尖碰到粗糙的陶碗,还有一点点残余的温热。
端起碗,凑到嘴边。粥已经温了,米粒煮得很烂,几乎不用嚼。咸菜很咸,齁得嗓子疼。
我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像一只警惕的、偷食的老鼠,耳朵竖着,听着四周任何的动静。
一碗粥,一碟咸菜,很快就吃完了。肚子里有了点东西,那股烧灼感平息了一些。身体暖和了一点。
什么都没发生。
碗是普通的碗,粥是普通的粥。没有变多,没有变少。
我盯着空碗,发了会儿呆。然后按照沐晴说的,把空碗和碟子放在门口的地上。
做完这些,疲惫感像山一样压下来。重新爬回床上,裹紧那床硬邦邦的薄被,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得很不安稳。梦里一会儿是村民举着火把的脸,一会儿是那个魔修崩解成飞灰的画面,一会儿又是云舟真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最后,所有的画面都碎掉,变成一片空白,只有一种彻骨的寒冷。
是被冻醒的。也可能是饿醒的。
窗外天光已经大亮,刺眼。屋子里的那种清凉气息似乎更浓了,冷得人牙齿打颤。
门口的空碗碟不见了,换成了一个更大的食盒。打开,里面是几个还冒着热气的馒头,一大碗浓稠许多的米粥,还有一小块不知道什么肉。
食物的热气暂时驱散了一点寒冷。我狼吞虎咽,吃得很快,差点噎住。
吃完,身上终于有了点力气。推开窗,外面是一个小小的院子,杂草丛生,远处是更高的、云雾缭绕的山峰。能听到隐约的呼喝声,像是有人在练功。
无所事事。在屋子里转了几圈,除了床和桌子,什么都没有。最后,我蹲在墙角,看着地面上一队蚂蚁费力地拖着一只死虫子。
门又被敲响了。这次的声音有力得多。
“五师弟?”是大师兄石坚的声音。
我站起来,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开了门。
石坚站在门外,依旧是那身灰色短褂,气息沉稳。他看了眼屋内,目光扫过空了的食盒,脸上没什么表情。
“师尊要见你。”他说,“跟我来。”
我默默跟上他。再次走在青石小路上,白天的青云峰看得更清楚些,确实很……简单,甚至有些荒凉。除了几处院落,大片都是原始的山林。
路上遇到铁牛,他正扛着一根巨大的原木,吭哧吭哧地往山后走,浑身肌肉贲张,汗如雨下。看到我们,他咧嘴笑了一下,露出白牙:“大师兄!小师弟!俺去劈柴!”
石坚点点头。铁牛又对我用力眨眨眼,扛着木头走了。
没看到苏茹和沐晴。
走到云舟真人的院落外,石坚停下脚步:“师尊在里面。你自己进去。”说完,他就像一尊门神一样,抱着手臂站在了院门外,目光平视前方。
我推开那扇同样朴素的木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比外面更冷。不是温度低,是那种……气息,更沉,更凝练。云舟真人坐在院中一棵老松下的石凳上,正在煮茶。一个小小的红泥炉,火苗安静地舔着壶底,水汽袅袅。
他没看我,指了指对面的石凳。
我走过去,坐下。石凳冰凉刺骨。
水开了,他提起壶,冲洗茶具,泡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周围那冰冷沉凝的气息似乎都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流动起来。
他倒了一杯浅碧色的茶水,推到我面前。
“喝。”
我看着那杯茶,没动。雾气升腾,带着一种极其苦涩又异常清冽的复杂香气,直冲脑海,让昏沉的脑袋都为之一清。
“此茶静心。”他又说了一句,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命令还是建议。
我迟疑着,端起了杯子。很烫。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苦!极致的苦!像咬破了苦胆!我差点一口吐出来,但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清凉甘润从喉咙深处涌起,瞬间冲散了那霸道的苦涩,整个人仿佛被涤荡了一遍,连毛孔都透着清爽。高空飞行残留的不适和噩梦带来的疲惫,竟然一扫而空。
喉咙里那股一直存在的干痛和铁锈味,也减轻了很多。
我惊讶地看着杯子里清澈的茶水。
“此乃青云峰独有的‘静心凝神茶’,于你体质有益,每日可饮一杯。”他放下自己的茶杯,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昨日匆忙,未及细查。伸手过来。”
我放下茶杯,伸出手。
他的手指搭在我的手腕上。指尖冰凉,像玉石。一股极其细微、却带着不容抗拒的穿透力的气息,顺着我的手腕探了进来。
我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想挣脱,但那气息太快,太霸道,瞬间流遍了我的四肢百骸,甚至……触及了那深藏在意识深处、让我恐惧又无法控制的“东西”。
那气息一触即退。
他收回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虽然瞬间就平复了,但我捕捉到了。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凝重。
“从今日起,随石坚修习最基础的《引气诀》与《锻体术》。”他不再看我,重新拿起茶杯,“只看,只练,不许问,更不许……出声。”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
“去吧。”
我站起身,心脏还在因为刚才那探查而狂跳。行了个不算标准的礼,退了出去。
石坚还在门外等着,见我出来,也不多问,只说:“去演武场。”
演武场是一片开阔的石坪,位于几处院落的中心。我们到的时候,苏茹和铁牛已经在那边了。
苏茹手持一柄狭长的弯刀,身姿矫健如猎豹,刀光翻滚,带着惊人的煞气,正在练习一套极其凌厉凶狠的刀法。空气被她切割发出“嗤嗤”的声响。
铁牛则赤着上身,露出古铜色的、布满汗珠的结实肌肉,正在练习一套缓慢却沉猛无比的拳法。每一拳打出,都带着沉闷的破空声,脚下步伐沉重,仿佛扎根在地里。
看到我们过来,苏茹刀势一收,挽了个刀花,嘴角一撇:“哟,大师兄,真带着这小哑巴来练功啊?他看得懂吗?”
石坚没理她,对我道:“看好了。这是《基础锻体术》。”他走到场中,摆开一个起手式,然后一招一式演练起来。动作并不复杂,但每一个动作都极其标准,带着一种沉稳厚重的力道,呼吸的节奏也完美地融入动作之中。
我站在场边,看着。
他的动作很慢,刻意让我看清。苏茹抱着刀在一旁冷笑。铁牛也停下来,好奇地看着。
一遍打完。石坚收势,气息均匀:“记住了多少?”
我没说话。
苏茹嗤笑:“得,对牛弹琴。”
石坚眉头微皱,似乎想让我试着模仿一下。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沐晴有些惊慌的声音:“不好了!大师兄!二师姐!药田……药田里那株‘凝露草’突然枯萎了!眼看就要成熟了,师尊吩咐过要小心的!”
苏茹和石坚脸色都是一变。那凝露草似乎是很重要的灵草。
“怎么回事?早上我看还好好的!”苏茹急道。
“不知道啊,就突然……叶子就黄了,蔫了……”沐晴都快哭出来了。
几人立刻朝着药田方向快步走去。石坚回头看了我一眼:“你在此处等候,不要乱走。”
他们很快消失在场边。
演武场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阳光照在石板上,明晃晃的。风吹过,带着远处山林的声音。
我走到场中,站在刚才石坚站的位置。
脑海里,他刚才演练的那套《基础锻体术》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的转换,甚至肌肉发力的细微角度,都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像刻在那里一样。
我下意识地,摆开了那个起手式。
然后,身体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
一招,一式。不快,但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可怕,与他演示的别无二致,甚至……更流畅,更圆融。那股一直萦绕在身边的清凉气息,随着我的动作,开始一丝丝、一缕缕地主动钻入身体,顺着特定的路线流淌,带来一种酸麻却又舒畅的感觉。
完全沉浸其中。
直到最后一式打完,收势。气息平稳,身体微微发热。
一抬头,却猛地愣住。
场边,不知何时,石坚、苏茹、铁牛、沐晴都回来了。四个人,八只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
石坚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苏茹张着嘴,手里的弯刀差点掉在地上,脸上的戏谑和轻蔑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活见鬼一样的表情。
铁牛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能塞进一个拳头。
沐晴捂着嘴,眼睛睁得大大的。
场上一片死寂。
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手脚忽然有些不知道往哪里放。
那株枯萎的凝露草,似乎已经被他们忘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