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算!”
李不凡一把将软倒的少年揽入怀中,入手处一片冰凉,汗水浸透了单薄的道袍,紧贴着嶙峋的骨架。
郭守敬也快步上前,探了探灵算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脉搏,那张沉稳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气息尚存,只是心神耗损太过,脱力了。”
李不凡这才放下心,将灵算轻轻平放在地上。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那台已经沉寂的差分机。
铁梨木与青铜构成的机体,在烛火下泛着幽冷的光。在那排静止的铜轮上,一行小字清晰地烙印在那里,仿佛一道来自深渊的谕令。
“庚申岁,妖星临,金龙折角,东南有变。”
郭守敬盯着这十二个字,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一辈子都在和实打实的数字、精准的刻度打交道,追求的是分毫不差的实证。可眼前这东西,已经超出了“器”的范畴。
这不是推演,这是谶言。
“李居士,”郭守敬的声音有些干涩,“这……究竟是什么原理?”
李不凡的视线从灵算苍白的小脸上移开,落在那台机器上,脑海中却浮现出大学时在阶梯教室里打瞌睡的场景。那是一门他纯为凑学分而选修的课——《量子力学入门》。
他记得教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说过一个概念:观察者效应。在微观世界,观测行为本身,就会影响被观测的客体,使其从不确定的“概率云”坍缩成一个确定的状态。
而刚才发生的一切,何其相似!
这台差分机,模拟出了《皇极经世》这套宇宙操作系统下,未来可能出现的无数种“概率”。这些概率就像一团混沌的迷雾,杂乱无章。
而灵算,他不是在“算”,他是在“观”!
他用自己对“易理”的深刻理解,作为一把标尺,一个滤网,伸进了这团迷雾中。他的心神,就是那个“观察者”,他的每一次判断,每一次筛选,都在迫使那无数的可能性,朝着一个方向坍缩。
最终,万千种可能凝聚成了一个唯一的,能够被观测到的“现实投影”。
“郭公,”李不凡组织了一下语言,“《皇极经世》推演的,或许并非一个确定的未来。它描绘的是一片包含了所有可能性的海洋。而我们的机器,只是把这片海洋搅动起来,掀起了无数浪花。”
他指了指昏睡的灵算:“而灵算,他用自己的心神,在这亿万道浪花中,找到了那一道真正会拍向岸边的‘势’。我们的观测,本身就是创造结果的一部分。”
郭守敬似懂非懂,但他抓住了核心。这东西,离不开灵算。
“那这十二个字……”
“我不知道。”李不凡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我们只是随意截取了《皇极经世》中一段关于时间的算法作为初始变量,它得出了结果,但我们并不知道这个结果对应的是什么问题。这就像我们知道了一道题的答案是‘二’,却不知道题目究竟是‘一加一’,还是‘四除以二’。”
他们撬开了宇宙的后台,却还没来得及看懂代码。
就在这时,工坊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闪了进来。
“灵算?”赵火儿压低了声音,看到屋内的情景,尤其是躺在地上的灵算,脸色一变,“怎么了这是?”
“他没事,只是累坏了。”李不凡起身道,“火儿,你来得正好,把他抱到客房去,这几天你先照顾一下他。”
“我?”赵火儿愣住了。
照顾人?她只知道怎么把人打得需要别人照顾。
让她端茶送水,擦脸喂饭?这比让她去闯伯颜的宰相府还难。
但看着李不凡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她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这是李不凡交给她的任务,她不能搞砸了。
“行,交给我吧。”赵火儿一咬牙,俯身小心翼翼地将瘦小的灵算横抱起来。少年很轻,在她臂弯里几乎没有分量。她动作尽量放缓,那副生怕把人捏碎了的模样,与她平日里泼辣的样子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看着赵火儿笨拙又认真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郭守敬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李不凡,神情凝重。
“李居士,人力有时而穷。灵算小友天赋异禀,但这种耗损心神的方式,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驱动这台‘神机’,必须找到更稳定的‘力’。”
动力问题。
这才是眼下最致命的障碍。
李不凡当然明白。他们两人回到了那台差分机旁,再次审视着这件凝聚了他们心血的杰作。
李不凡随手翻开《天工图谱》,一页页地寻找着。水力、风力、畜力……这些图谱中都有记载,甚至有更加精妙的设计,但正如郭守敬所说,这些动力都太“粗”了,无法提供那种绝对恒定的,如同心跳般精准的驱动力。
他的指尖划过一页页繁复的图纸,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在那一页上,画着一个奇怪的装置。一个陶罐,里面插着两根不同的金属棒,旁边还标注着一些玄奥的符号,指向罐中的液体。从金属棒的顶端,有细线引出。
李不凡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这不是大学化学实验课上做过的,最古老的“伏打电堆”吗?一个简陋的化学电池!
图谱的标注用的是道家的术语,“铅”、“汞”代指阴阳二极,罐中的液体被注为“胆矾之水”,而引出的细线则被描述为能产生“流火之气”。
“郭公,您看这个!”李不凡将图谱递给郭守敬。
郭守敬凑过来,只看了一眼,眼神就变了。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了然,还有一丝深深忌惮的复杂神情。
“只有图,没有解。”李不凡指着图上的道家符号,“它只画出了‘怎么做’,却没有解释‘为什么’这么做。
郭守敬沉默了,他死死地盯着那张图,手下意识地捻着自己的胡须。他在原地踱步,似乎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工坊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郭守敬终于停下脚步,他抬起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眼神看着李不凡。
“你跟我来。”
李不凡不明所以,但还是跟了上去。郭守敬没有去别的房间,而是直接走到了自己平日里处理公务的书房。
这间书房与工坊的杂乱不同,整洁肃穆,书架上排满了各种勘测图录和算学典籍。郭守敬走到一面墙壁前,摸索了片刻,在一排书后面按动了一个不起眼的开关。
“嘎吱——”
书架缓缓移开,露出了后面一个暗格。暗格里,只有一个被明黄色绸缎包裹的,上了锁的紫檀木盒。
郭守敬取出钥匙,打开了锁,小心翼翼地捧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卷用丝线装订的古籍,书页已经泛黄发脆,显然是有些年头了。封面上,用古朴的篆体写着五个大字。
《鲁班书·格物原理》。
“这是……《鲁班书》的上卷?!”李不凡的声音都在发颤。
“只是一部残卷。”郭守敬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怅然,“乃是我郭氏祖传之物。我穷尽半生,也只能看懂其中关于水利、营造的部分皮毛。其中大部分的理论,都太过……匪夷所思。”
他将这本残卷,郑重地递到了李不凡面前。
“《天工图谱》为‘术’,主应用。而这本《格物原理》,为‘道’,主本源。或许,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真正让它们……合二为一。”
在这一刻,李不凡感觉自己接过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失落已久的文明火种。
他迫不及待地翻开书页。
与《天工图谱》的精密图纸不同,这本《格物原理》通篇都是文字和一些理论的解释。
开篇第一句,就让李不凡心神剧震。
“夫万物之固,在于阴阳二力之锁。榫卯者,力之交合,阴阳之抱也……”
它竟将复杂的结构力学,用“阴阳”二字解释得如此透彻!将材料的应力与应变,描述为阴阳二力的平衡与失衡!
他继续往下翻,看到了关于“五行”的论述。它将“金”的刚性、“木”的韧性、“水”的流性、“火”的活性、“土”的稳定性,定义为物质的五种基本属性,并以此为框架,构建了一套完整的材料学体系。
这……这简直就是一套用道家哲学写成的现代科学!
很快,他便找到了与那“电池”图谱相对应的理论解释。
“金石相克,亦可相生。以阴金(锌)、阳石(铜)为柱,置于‘腐蚀之水’(酸性电解液)中,则阴阳互夺,生气自成。此气无形无质,迅若雷霆,可驱金石,可发光热,名曰‘电’。”
电!
书中竟然真的出现了一个“电”字!
李不凡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带着现代知识降维打击古代,可现在他才发现,这个世界,早就存在着一套完全不逊色于,甚至在某些理论层面更加超前的科学体系!
它只是被包裹在了“玄学”与“道法”的外衣之下,等待着一个能同时看懂两套“语言”的人来将其唤醒。
李不凡抬起头,看向郭守敬,他的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一种混杂着狂热、敬畏与无尽野心的火焰。
“郭公……”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我们之前想错了。”
“我们不是在造一台能算命的机器。”
“我们这是……在复原神明遗留在人间的权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