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门的钢板嵌条在雨花与灯光的交相辉映下,犹如一面镜子,在这个若隐若现的镜子里,易枝芽看到了施方也扭曲的脸庞,就是不知道镜子扭曲的,还是人自己扭曲的。易枝芽说:
“我是大唐人氏,家住梅花码头,如何去不得?”
然后又紧盯着镜子。事已至此,如果施方也夫妇还是不认他这个侄亲,便是包藏祸心了。
小荔枝闻言,挺了挺身子,但很快恢复原状。施方也问:
“谁告诉你的?”
“李在下。”
“李在下是谁?”
“我对面那个。”
“他?骗子,他骗你的。他叫雄落,大唐朝廷要犯。我为何要点你的穴把你带回来呢?就是担心他伤害你。”
“雄落?”
“错不了。”
“那我也想去大唐玩玩,梅花码头,或者随便一个什么地方都行。赤尾屿日子太苦了。”
“去不得。不说你无户无籍,就说近年来海盗横行,此船又乃流求番号,怕被大唐官家误会,甚至招来杀身之祸。”
“行。哪里来回哪里去,就赤尾屿了。苦是苦了点,但没有害人的老鹰。”目的达到了,易枝芽顺水推舟,其实赤尾屿才是令他最放心的地方,不管施方也想干吗,他都能应付,至少能保命。
“雄落还跟你说什么了?”
“说了很多。您想知道什么?”
“聊聊天而已,你想说就说什么。”
“您不是说他是骗子吗?”
“对对对……有其父必有其子,我跟老头一样糊涂了。”
“他既然是大唐要犯,您为什么还要出手相救呢?”
“他们无故受困于我父,施某当然要救,否则怎对得起‘诗洋楼’这三个大字?而他们犯下的罪自有大唐律法惩罚,施某乃一介平民,又怎敢妄自主张?”施方也一副义薄云天的样子,慷慨陈词。
骗子。要放早就放了。斗不过老狐狸,也罢。易枝芽说:
“难怪他们都说,您是个大慈善家。”
“别信那些人的话。一伙的。”施方也微笑。
“我没信。他们又说,您的慈善款都是抢来的,您是海盗。”
“胡言乱语。施某后悔救他了。”施方也大笑,笑着说,“小公子真是个大实在人。”
又问:“你看我像海盗吗?”
“不像。您像教书先生。”易枝芽起身,将盘子放回餐桌,然后对杨柳依依说:“我不是您想找的那个小孩。”
“小公子何出此言?”
“因为雄落说您是我亲姑姑。骗子的话要反着听。”易枝芽说着坐回门槛。短暂沉默。然后听到杨柳依依说:
“小公子明白就好。怪我一时冲动,认错人了,害小公子无辜折腾了一圈。我真诚地给你赔个不是。”
“不用赔不是。您是出于好心。”
“多谢理解。请问小公子在岛上可曾生病?”
“发烧。”
“偶尔吗?”
“反反复复。”
“船上有药,届时全部给你留下。还有很多吃穿的。”
“我什么都不要,用不来。”
然后听到一声叹息。五味杂陈的叹息。别说小小易枝芽了,哪怕是施方也,也听不出个中成分。
没有人能洞穿杨柳依依的心思。
施方也又笑了,笑着连干三杯,将小白脸干成大红脸,像他家的番石榴肉。他说:“我父病情一有好转,我即刻接回小公子。”
“施岛主有心了。您是个有心人,但也是粗心人。”
“施某如何粗心了?”
“您点了我三处大穴,却只解其二。”易枝芽欲为自己解困,也等于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
“施某武功平平,闹出笑话了。没解除干净?”施方也说着跑过来解了穴。镜子里的他一脸尬笑,也一脸阴冷。
“谢谢施岛主。”
“都说脑子越用越灵,活儿越干越精。”杨柳依依说,“短短一个月,小公子变得会说话了。”
“神经刀,一阵一阵的。那个骗子说的。我觉得他过奖了。”
“你今天就表现得很好。”
“有什么说什么。那个骗子说,这是一种技巧。”
“骗子也不是一无是处。”
“说话很伤脑筋,我累了,不想说了。”
“要不带小公子回舱休息?”
“不必客气。不说话就是休息了。”
“也好。那就不叨扰小公子了。”杨柳依依说着转向小荔枝:“再去打一壶酒来。”
“是,夫人。”
小荔枝一出门,杨柳依依就问施方也:“芝罘三雄如何处理?”
“接回芭乐岛,以免破坏了小公子的生活习惯。”
话音未落,易枝芽就看到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咔嚓的手势。
“一切由先生做主。”
“让夫人操心了。”
“回岛之后,妾身还得闭关一些时日。”
“夫人尽管研学。”
“辛苦先生了。”
雨停了,天也正好亮了,无缝衔接,就好像二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似的。不多久,太阳湿漉漉地从远方的一座海岛上空露脸。
易枝芽往船头走去。
大海与人生一样渺渺茫茫,船踽踽独行。
小红,小明,你们还好吗?
下一次出差,一定带上你们。又是一趟未眠之旅,易枝芽思潮起伏,尤其是再次见到赤尾屿的时候。如果说祖国是母亲的话,那么眼前这一片石头就是他的奶娘了。这一趟旅行让他学会了思念。
芝罘三雄一个个僵硬在海边。望穿秋水。
能与施方也走在一起,必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突遇“荒岛求生”,不出意外地落了个灰头土脸。他们就像盼奶娘回家的孩子,悲壮地站在刮风的路口,身上布满灰尘,眼中噙满了泪珠。
施方也刚一下船,便被揪着不放:
“施岛主啊,再想想办法,实在过不下去了。实在不行,您直接将我们送给安玉双仙算了。死也死得痛快。”
“兄弟们言重了,施某这不来了吗?”
“施岛主的意思是?”
“去我诗洋楼,生死与共。”
“施岛主大人大量,造德精微,请受我弟兄三人一拜。”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一行人来到芝罘三雄的落脚点。帐篷前,大铁锅里水沸得正旺,一条条小蛇宛如哪吒闹海。放着大箱小箱的方便食物不吃,而不惜涉险捕蛇,看来这三个大家伙是真心喜欢野味了,要不就是闲疯了。
但不管有多么正当的理由,都无法跟老板交代。
尽管他们帮老板将鱼干收拾得利利索索的。
老板恨得牙痒痒的,一脚踢翻大铁锅,并借势一个转身,啪地给了长得最丑的那个一巴掌,然后一溜烟跑了。俚语云,吃饭不夺碗,打人不打脸。那个倒霉蛋勃然大怒,拔脚就追。
赤尾屿这片土地,哪里有个凸,哪里又有个凹,易枝芽如数家珍。哪里追得上?越追越远。越追越远。
眼看着就要到海边了,易枝芽却突然摔跤了。倒霉蛋大喜,一记泰山压顶想把人弄死。人是故意摔跤的,所以就算是两座泰山来也压不到。砰。倒霉蛋面对面砸在了石头堆上。易枝芽说:
“有人要杀你们。”
倒霉蛋一愣。啪,易枝芽又趁机给了他一巴掌,毕竟一锅炖了那么多的兄弟走。倒霉蛋发现上当,再一次勃然大怒,搬起一块巨石就砸。易枝芽闪开,嘴上也没闲着:
“别跟他上船。”
倒霉蛋再不清醒就是蠢蛋了。清醒了。这其实是个聪明蛋。他还是装腔作势追打着:“经小哥一提醒,在下陡然想通了,不上也是死路一条——施方也本意就是想让我等自生自灭。”
“我都死不了,何况你们?”易枝芽装腔作势跑着。
“芝罘兰氏家族一百余口人,正活于风雨飘摇之中,我兰绅作为一家之长,岂可弃之不顾?”
“这么说,得上。”易枝芽其实没听明白。
“上了反而有一线生机,在下自会伺机行事。”
“不能伤害小丫鬟。还有,还有施夫人。”
“小哥放心,兰某只求自保。”
“妈祖保佑你们。”
“多谢小哥再造之恩,我芝罘三雄如若侥幸活命,他日定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跟我说话少用复杂的词汇。我听不懂。”
“我们会以实际行动来报答小哥的恩情。”
“这下明白了,但别让我等太久。”无三不成礼,易枝芽说着又是一巴掌过去:“一码归一码,我得先替蛇们报仇。”然后继续逃命,绕回原地,躲在了杨柳依依身后。
大人不记小人过。兰绅只好“悻悻作罢”。其二弟名唤兰琶,鼓睛暴眼,也很丑,他跟兰绅说:
“人一小孩怎么就晓得是你出的主意呢?”
“什么主意?”
“吃蛇。”
“我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
“兄弟们收拾一下?”施方也仰望天色。
“收拾个屁,”兰绅指着易枝芽,“老子只想收拾这小子。”这个破世道,人人都会演几手戏。
杨柳依依对易枝芽说:“终有一天,我会治好你的发烧病。相信我,我会回来的。”
“谢谢姑姑。”易枝芽适才发现她的眼睛好比水中龙晶,与记忆中的父亲的一样明亮。这声姑姑发自内心,虽然很像调皮。
杨柳依依嫣然一笑。
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波涛汹涌,一浪高过一浪,一浪响过一浪。又要涨潮了。易枝芽一边一下蹬掉小布鞋,往海边的礁石群走去。
一群海鸥掠过。途中拐弯,往岛的另一边飞去。
又回到了孤单但不寂寞的一人世界。
先游一泳,当成洗澡。
然后呢?良好的生活秩序有点没想回来。回屋睡一觉。睡醒之后秩序就自动跑出来了。但睡觉前必须先啃一条鱼干,大条的。
就这样定了。
走喽。他跳下鱼塘,捞起飞虹剑。然后胡乱挥舞着,七颠八倒地往石头山走去。来到半山腰,忽然听到:
“小哥哥——”
“小哥哥——”
“小哥哥等等我——”
船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但这分明就是小荔枝的声音。
我的裤衩呢?在头上呢。
易枝芽穿上裤衩。回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