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罚单的交警骑着摩托走了,留下黑色小轿车的女司机趴在方向盘上抽泣,肩膀一耸一耸。路口的喧嚣短暂地停滞了一下,随即又被重新流动的车流裹挟着,继续它的黏稠与混乱。
但那条斑马线,仿佛成了风暴眼。
最右边车道,那辆绿色的出租车,还像焊死了一样停在斑马线前。老司机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发白,额头上全是汗珠,汇成小溪沿着太阳穴往下淌。他不敢动,一点都不敢动。刚才那辆黑车女司机就是前车之鉴!那个穿黄衣服的外卖仔,一只脚还踩在斑马线上呢!就在他车头正前方三四米的地方!像根钉子钉在那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后面的车开始不耐烦了。喇叭声试探性地响了两下,见出租车没反应,立刻变成一串更暴躁的催促。 “嘀嘀——!” “走不走啊?!挡着路了!” “妈的!停那儿孵蛋呢?!”
老司机被喇叭声催得心慌意乱,汗水流进眼睛里,又辣又涩。他透过模糊的视线,死死盯着车头前那个僵住的外卖小哥。小哥还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一只脚在斑马线上,一只脚在人行道上,手扶着那辆宽大的电动车,车后巨大的保温餐箱像座小山。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磨破的鞋尖,身体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随时可能崩溃。他不敢看司机,更不敢看那条仿佛烧红烙铁般的斑马线。
老司机心里天人交战。走?那小子还在线上!万一他动一下,自己起步,那就是不礼让行人,50块加3分!不走?后面喇叭快把他耳膜震穿了!这得停到猴年马月?那小子看样子能在那站到天黑!
就在他几乎要被逼疯,脚在刹车和油门之间痛苦地犹豫时—— “笃笃笃!” 副驾驶的车窗被敲响了。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穿透了喇叭的噪音。
老司机吓得一哆嗦,猛地扭头。
一张黝黑、布满风霜的脸贴在车窗玻璃外。是刚才那个开罚单的交警!他又回来了?老司机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要摇车窗,动作都变形了。
车窗刚降下一条缝,交警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就出现在缝隙里。他没说话,只是目光越过老司机,精准地落在斑马线边缘那个僵硬的明黄色身影上,又扫了一眼那辆电动车后巨大得几乎挡住小哥半个身子的保温箱。
老司机嗓子发干,声音都劈了:“警……警官!我……我没动!我真没动!他……他一直站那儿!我没法走啊!”他指着外卖小哥,急得快哭出来。
交警没看他,也没看罚单本。他黝黑的脸像块铁板,只有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在那外卖小哥和巨大的保温箱之间刮了一下。然后,他收回目光,看着老司机,嘴唇动了动,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他不敢过,是怕你那铁壳子。你那破喇叭再按,把他吓出个好歹,就不是五十块钱的事了。”他顿了顿,下巴朝前点了点,“走你的。别挡道。”
老司机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啊?走……走?他……他还在……”
“让你走就走!”交警的声音陡然一沉,带着点不耐烦,手指重重敲了一下车门,“磨蹭什么?等着后面车把你顶出去?”
老司机被这声低喝震得一个激灵,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松开刹车,轻点油门。绿色的出租车像被赦免了一样,缓缓起步,小心翼翼地贴着斑马线最边缘,从那个依旧僵立不动、头都不敢抬的外卖小哥身边滑了过去。
出租车开走了,后面被堵住的车流终于找到宣泄口,争先恐后地涌过斑马线,卷起一阵风尘。喇叭声渐渐稀疏。
斑马线上,只剩下那个外卖小哥。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被遗忘的、明黄色的雕像。巨大的保温箱压得电动车后轮微微变形。刚才出租车滑过带起的风,吹动了他汗湿的额发。他终于,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脸上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茫然的空白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看着眼前依旧川流不息的车流,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那条被无数车轮碾过、已经有些模糊的白色标线。他试着想迈步,推着沉重的电动车,但身体晃了晃,又停住了。眼神里充满了对这条线、对这条路的巨大恐惧。他好像被困住了,被无形的规则、被沉重的生计、被那些呼啸而过的铁壳子,死死地钉在了这条白线上,动弹不得。
路边树荫下,那辆沾满泥浆的旧警车里。
柯玥坐在驾驶座上,手搭着方向盘,目光穿过车窗,像钉子一样钉在那个僵在斑马线边缘、被巨大的保温箱衬托得格外渺小的明黄色身影上。
她看得清清楚楚。那个交警折返回来,敲车窗,说话,放行出租车。也看得清清楚楚,那外卖小哥脸上死灰般的茫然和动弹不得的恐惧。
副驾座位上,放着她那顶沾着泥点、蹭了灰的警帽。王攻全、张忆明、谭授、陈恄都挤在后座,沉默地看着窗外的一幕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