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荫下,那辆沾满泥浆的旧警车里,气氛压抑得像暴雨前的闷罐。
“操!”王攻全第一个憋不住,拳头狠狠砸在副驾座椅背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那出租车就该贴!停那儿装什么孙子?!当路是他家炕头啊?堵得后面水泄不通!”
谭授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自己摔裂了屏的平板电脑上。他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蛛网状的裂痕,声音平板无波,却字字带刺:“《道路交通安全法实施条例》第六十三条,机动车在道路上临时停车,不得妨碍其他车辆和行人通行。该出租车在非停靠区域长时间停滞,已构成违法停车。其以‘礼让行人’为名行阻塞交通之实,属于对法规的滥用和曲解。五十元罚款,是执法尺度的最低体现。”
张忆明沉默地坐在靠窗位置,目光像鹰隼一样扫过重新混乱起来的斑马线,又落回那个依旧动弹不得的外卖小哥身上。当过兵的人,对规则和秩序的破坏有着本能的厌恶,但小哥脸上那种深陷绝境的麻木,又让他紧抿的嘴唇绷成一条更硬的直线。
陈恄缩在角落,抱着胳膊,胃里那股冰冷的麻木感还没退。他看着小哥僵硬的背影,又想起西延线那片吞噬一切的泥潭,还有旺贵那张说着“顺其自然”的胖脸。规则?执行?在卯林镇这片泥沼里,好像什么都搅成了一团浆糊。他喉咙发干,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柯玥坐在驾驶座上,没回头。她的目光穿过车窗,像冰冷的探针,死死钉在斑马线上那个被车流和人流包裹、却仿佛被世界遗弃的明黄色身影上。那只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白得瘆人。裤兜里,那枚旧警徽的棱角,像烧红的烙铁,透过布料,在掌心烫出一个尖锐的痛点。
就在这时,一阵短促却异常刺耳的警笛声再次撕裂了路口的喧嚣!
“呜哇——呜哇——!”
不是摩托,是闪着红蓝顶灯的制式警车!车子一个急刹,粗暴地斜插在出租车刚才停靠的位置,正好卡在斑马线前方的路肩上。车门推开,下来两个穿着夏季执勤服的交警,一脸公事公办的严肃。其中一个拿着执法记录仪,另一个径直走向——不是那个僵住的外卖小哥——而是刚才那辆绿色出租车消失的方向,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车流,似乎在寻找目标。
“妈的!真来了!”王攻全眼睛一亮,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兴奋。
拿着执法记录仪的交警目光扫过斑马线,自然也看到了那个卡在线上、如同雕塑般的外卖小哥。他眉头皱了皱,没说什么,只是将镜头对准了小哥脚下的斑马线和依旧川流不息、毫无礼让之意的车流,尤其是那些贴着小哥身边呼啸而过的车辆。记录仪的红点无声地闪烁着。
另一个交警显然没找到那辆出租车,脸色更沉了。他大步走到斑马线边缘,站的位置很有压迫感,几乎就在外卖小哥侧前方。他没看小哥,而是对着那些试图贴着斑马线边缘加速冲过的车辆,猛地举起手臂,做出一个清晰、有力的停车手势!同时,另一只手按响了腰间的警哨!
“哔——!!!”
尖厉的哨音如同鞭子抽在空气里!
几个正想加速溜过去的司机吓得猛踩刹车!刺耳的摩擦声响起!
“停车!礼让行人!看不见吗?!”交警的声音洪亮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压过了路口的噪音。
被强行截停的几辆车,司机们脸色难看,但没人敢顶撞。车流再次被硬生生截断。斑马线前,出现了一片短暂的、被强制划出的“真空”地带。
交警这才侧过头,目光落在外卖小哥那张写满茫然和恐惧的脸上,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却少了点之前的严厉:“还不过?!等着给你铺红毯?!”
小哥被这声低喝震得浑身一哆嗦,像从噩梦中惊醒。他茫然地看着眼前被强行清空的斑马线,又看看交警那张黝黑严肃的脸,巨大的保温箱随着他身体的颤抖而晃动。他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哆哆嗦嗦地推着沉重的电动车,迈开了那条仿佛被钉在地上的腿。
一步,两步……他推着车,几乎是蹭着地面,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像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巨大的保温箱在他身后摇晃,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交警没催他,就那么站在旁边,像一道沉默的界碑,用身体和目光维持着这片被强行开辟出来的、短暂的安全通道。他手中的执法记录仪,依旧忠实地记录着这缓慢而沉重的一幕。
警车里。 “这才像话!”王攻全看着小哥终于开始挪动,舒了口气,但随即又皱眉,“早干嘛去了?非得等贴罚单的来了才管?”
谭授盯着小哥推车时那沉重到变形的后轮,又看看他车上那个明显超规格的巨大保温箱,镜片后的目光闪了闪,没说话。张忆明依旧沉默,但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些。陈恄看着小哥在交警“保护”下艰难挪动的背影,眼神复杂,胃里那股冰冷的麻木似乎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柯玥的目光,从艰难挪动的小哥身上,移向那个维持秩序的交警。交警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盯着小哥的每一步,也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试图突破“封锁”的车流。他像在执行一道精确的程序,没有温度,只有规则本身冰冷的重量。
小哥终于挪到了马路对面。踏上人行道的那一刻,他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靠在电动车旁大口喘气,后背的明黄色外卖服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
交警见他安全了,立刻放下手臂,按了下警哨示意通行。被截停的车流如同开闸的洪水,带着巨大的噪音和未消的怒气,瞬间淹没了那条刚刚被清空的斑马线。
两个交警没再看小哥一眼,转身走向自己的警车。拿记录仪的交警对着通讯器低声汇报了几句,车子发动,闪着灯,很快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斑马线恢复了“正常”。车流依旧,喧嚣依旧。那个外卖小哥靠在人行道的电线杆旁,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巨大的保温箱压在他身后,像一个沉重的、无法摆脱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