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像条疲惫的老狗,在“金色年代”KTV门口黏稠的车河里艰难地往前拱。震耳欲聋的鼓点混着酒精和香水味,从车窗缝里硬挤进来,砸得人脑仁疼。霓虹灯的光污染在暮色里泼洒,把车里几张脸映得忽明忽暗,都绷着。
王攻全胳膊肘支在车窗框上,手指烦躁地敲着铁皮,眼睛还死死盯着蓝车消失的那个巷口,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操!真他妈憋屈!”那辆荧光蓝的鬼影,闯完红灯还甩个尾,嚣张得像是抽在他们每个人脸上的耳光。
谭授在后座抱着他那个裂了屏的平板,手指在蛛网纹上徒劳地滑动,试图从模糊的监控画面里抠出点有用的东西,眉头锁死的“川”字更深了,几乎刻进肉里。张忆明沉默得像块铁,只有盯着窗外的眼神,刀子一样刮过混乱的街景,刮过那些醉醺醺勾肩搭背、在车缝里乱窜的人影。
陈恄蜷在角落,脸朝着黑黢黢的车窗。玻璃上映出他失焦的眼睛和外面光怪陆离的霓虹。胃里那股冰冷的麻木感沉甸甸地坠着,拽得他整个身子往下塌。西延线泥坑里张桂花绝望的喊声,五岔口卡在路中间那司机惨白的脸,斑马线上外卖小哥僵硬的背影,还有刚才那道嚣张的蓝色闪电……全搅在一起,在脑子里翻腾。旺贵那张说着“顺其自然”的胖脸又冒出来,咧着嘴,像个巨大的嘲讽。他猛地闭上眼,喉咙里发出一点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动物。
就在这时,柯玥的手机在死寂的车厢里炸响。不是铃声,是尖锐、持续的震动,嗡嗡嗡,带着一种催命的焦躁,贴着副驾驶座椅的布面闷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钉了过去。
柯玥没立刻动。她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车子依旧在缓慢地向前蹭。霓虹的彩光在她侧脸上流淌,明暗交错,看不出情绪。只有那只搭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手背上绷紧的筋络,在灯光扫过时微微凸起。
震动固执地持续着,嗡嗡嗡,像只钻进骨头缝里的毒蜂。
几秒后,她终于腾出左手,伸向副驾座位。动作不快,但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手指碰到手机冰凉的机身,拿起。屏幕亮起,刺眼的白光瞬间照亮了车内狭小的空间。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旺局。
柯玥划开接听键,没开免提,但旺贵那刻意压低了却依旧带着火气、甚至有点变调的嘶哑声音,还是像破风箱一样漏了出来,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柯玥!你人呢?!西延线那边怎么回事?!谁让你们把刘国富的人挡在外面的?!啊?!”他喘着粗气,背景音里似乎还有模糊的争执声,“人家施工队带着设备要进去抢险!你的人拦着不让进?!还他妈说什么禁区?!谁给你的权力设禁区?!马上!立刻!给我把人撤了!让刘老板的施工队进去!听到没有?!”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里除了惯常的官腔和烦躁,还多了一种掩饰不住的、火烧眉毛般的急迫和紧张。
车厢里死寂。只有旺贵的嘶吼在回荡。王攻全猛地转过头,眼珠子瞪得溜圆。谭授滑动平板的手指僵在半空。张忆明盯着窗外的眼神瞬间收束,变得无比锋利。陈恄蜷缩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惊恐地睁开眼。
柯玥拿着手机,没说话。她的目光透过挡风玻璃,看向前方。KTV巨大的霓虹招牌像一个扭曲的旋涡,旋转着,吞噬着光。她的侧脸在变幻的光影里,像一块冰冷的岩石。
旺贵没等到回应,火气更盛,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尖利:“柯玥!你聋了吗?!我说话不管用了是不是?!西延线塌了是大事!影响多坏?!必须尽快恢复!刘老板是专业的!让他们进去处理!你们堵在那儿算怎么回事?!想学毛明当英雄?!别他妈给我惹麻烦!马上撤人!这是命令!”
“命令”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顶般的重量。
柯玥依旧沉默。她的手指捏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机壳边缘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了她的虎口。裤兜里,那枚旧警徽的棱角,仿佛在这一刻被旺贵的嘶吼点燃,灼热地烫着大腿外侧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的视线,从前方那吞噬光线的霓虹旋涡上移开,穿过车窗,投向更远、更深的黑暗。那是卯林镇边缘的方向,是西延线那片巨大的、沉默的伤口所在。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和喧嚣,她仿佛也能闻到那里翻涌的泥浆散发出的、带着血腥味的土腥气。
“柯玥!说话!”旺贵在电话那头咆哮,声音已经有些破音。
柯玥终于动了动嘴唇。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冰锥一样穿透了旺贵的咆哮和车厢里的死寂,清晰地钉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旺局,”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在冰水里淬过,“西延线下面,是空的。”
电话那头瞬间失声。只剩下电流滋滋的杂音,还有旺贵骤然变得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柯玥没等他再开口,直接挂了电话。她把手机扔回副驾座椅上,发出沉闷的“噗”一声。
沾满泥浆的旧警车,终于蹭出了KTV门口最拥堵的路段。前方道路稍微开阔了些,但依旧被暮色和混乱笼罩。柯玥踩下油门,引擎发出一阵低沉的嘶吼,车子加速,朝着卯林镇边缘那片沉入黑暗的方向驶去。车窗外,闪烁的霓虹被飞速甩在身后,像一片片碎裂的、廉价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