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林镇的午后,日头像下了火,烤得柏油路面滋滋冒油。空气黏糊糊的,吸一口都烫嗓子。一条不算宽的镇级公路,两边是半死不活的槐树,叶子蔫头耷脑,筛下来的光斑也是滚烫的。
路边的树荫底下,倒是有点活气儿。
一辆蓝白涂装的警用摩托车,歪着身子停在最浓的那片树影里。车把手上搭着条灰扑扑的毛巾,车座被晒得能煎鸡蛋,后座绑着的那个红蓝警灯,也蔫了吧唧地歇着。
车旁边,树根隆起的地方,坐着个老交警。制服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汗衫领子。大檐帽摘了,歪放在屁股旁边的树根上,帽檐底下压着个搪瓷缸子,缸壁上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老交警背靠着粗糙的树皮,一条腿曲着,一条腿伸直,眯缝着眼,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一把边缘开裂的蒲扇。扇出来的风也是热的,勉强搅动一下黏稠的空气。
汗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往下淌,在脸颊上冲出几道泥沟子,最后汇集到下巴尖儿,“啪嗒”一声,砸在滚烫的尘土里,洇开一个深色的小点,瞬间就被吸干了。他像一尊被汗水腌透了的泥塑,和这树、这摩托车、这滚烫的尘土融为了一体。
路上车不多。偶尔过一辆拉砖的农用三轮,突突突冒着黑烟,开得像头快散架的老牛。老交警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蒲扇摇动的频率都没变。又过去一辆蒙满灰土的破面包,开得有点晃悠。老交警也只是撩了下眼皮,浑浊的眼珠子跟着车屁股晃了两下,随即又耷拉下去,仿佛那车只是眼前飞过的一只苍蝇。
树上的知了叫得撕心裂肺,一声叠着一声,吵得人脑仁疼。这噪音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就在这时,一阵由远及近、异常沉闷的引擎咆哮声,像滚雷一样碾了过来!声音低沉、暴躁,带着一种撕裂空气的蛮横!
老交警耷拉着的眼皮猛地掀开一条缝!
只见一道刺目的金属灰影子,如同离弦的箭,带着一股灼热的气浪,从远处猛冲过来!是辆改装过的越野车,底盘高得离谱,轮胎宽得像小船,巨大的排气管喷着肉眼可见的热浪,引擎盖下发出的吼声震得路边槐树的叶子都在抖!
速度!太快了!远超这条镇级公路的限速!那车几乎是贴着路的边缘在飞驰,卷起的尘土像条土黄色的尾巴,嚣张地拖在车屁股后面!
老交警浑浊的眼珠子里,那点刚才还死气沉沉的懒散瞬间被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恼怒和一丝极其不情愿的、被逼着动弹的烦躁。他嘴里含糊不清地骂了句什么,像是“找死”或者“赶着投胎”,声音含混在知了的聒噪里。
他猛地一撑膝盖,动作不算利索,带着点久坐的僵硬,站了起来。蒲扇随手扔在树根上,带起一小股尘土。他弯腰,一把抓起歪放在树根上的大檐帽,胡乱扣在汗湿的头上,帽檐都有点歪。然后几步冲到树荫边缘,几乎就站在了滚烫的太阳地里。
那辆金属灰的钢铁怪兽,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震耳欲聋的咆哮,正对着他冲过来!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车头狰狞的改装保险杠在烈日下闪着冰冷的光。
老交警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没像电影里那样潇洒地举手示意停车,只是猛地抬脚,对着警用摩托车的后轮轮毂,带着一股子憋屈的火气,狠狠踹了一脚!
“哐当!”
摩托车被踹得剧烈一晃,支撑架在滚烫的地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噪音。
这动静,加上他突兀地杵在路边的身影,总算让那辆狂飙的越野车有了点反应。车子带着刺耳的刹车声,猛地向路中间甩了一下,险险避开老交警站的位置,速度骤减,但并未停下,只是咆哮着继续往前冲!
“妈的!”老交警看着那嚣张远去的车屁股,又骂了一声,这次清晰多了,带着浓重的鼻音。他脸上的恼怒更盛,像是被打扰了美梦还被扇了一巴掌。他几步跨到警用摩托车旁,动作有点笨拙地踢开支撑架。沉重的铁疙瘩被他硬生生扶正。
他没戴头盔,也顾不上戴。大热天戴那玩意儿能闷死人。他跨上车座,滚烫的皮垫子烫得他屁股一哆嗦,嘴里“嘶”了一声。他拧动钥匙,警用摩托车发出几声不甘心的咳嗽,排气管喷出几股淡蓝色的烟,引擎才像睡醒了似的,低沉地轰鸣起来。
他拧动油门。摩托车笨重地起步,引擎声明显不如刚才那辆改装怪兽暴躁,带着一种老迈的喘息,速度也提得不快。车头笨拙地拐上路面,朝着那辆金属灰越野车消失的方向追去。
阳光毒辣辣地浇在他没戴头盔的头上、脖子上。汗水瞬间涌了出来,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辣又涩。他眯缝着眼,努力辨认着前方道路上飞扬的尘土轨迹,嘴里还在不停地低声咒骂着什么,唾沫星子混着汗水飞溅。
摩托车引擎吃力地嘶吼着,在滚烫的公路上拖出一道歪歪扭扭的车辙印。速度不快,姿态也称不上矫健,更像一头被激怒了、却跑不动的老牛,吭哧吭哧地,不情不愿地,被那根无形的“规则”鞭子抽打着,朝着前方那片尘土飞扬的、滚烫的未知追去。
树荫下,只留下那把边缘开裂的蒲扇,孤零零地躺在滚烫的树根上。空了的搪瓷缸子歪倒在一边,缸壁上凝着的水珠,也快被烈日烤干了。刚才那点慵懒的活气儿,被搅得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