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尾巴彻底被夜色吞没，卯林镇华灯初上。主干道上的霓虹招牌开始争奇斗艳，车流也稠得像一锅刚烧开的粥，喇叭声此起彼伏。
一辆蓝白涂装的制式警车，像条不太合群的鱼，在这黏稠的车河里缓慢地游弋。开车的正是老周。他刚从那片滚烫、死寂、差点把他晒成咸鱼干的镇级公路撤回来，身上那股被尘土和汗水腌渍过的疲惫感还没散尽，制服领口还敞着，露出里面汗湿的领子。脸上被汗水冲出的泥道子干了，留下几道深色的印子，显得那张脸更灰败。
他握着方向盘，眼神有点空，不像是在巡逻，倒像是在梦游。胃里空得发慌，火烧火燎的。家里那个上小学的崽子昨天就嚷嚷着要吃“王记”的烧鸭，媳妇在电话里也提了两回。想到孩子眼巴巴的样子，还有媳妇那带着点埋怨的叹气，老周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车子驶过繁华的商业街，汇入更拥挤的车流。前方不远，就是“王记烧腊”那熟悉的红底金字招牌，在夜晚的灯光下油光锃亮，门口排着不算短的队，烧鸭的焦香气混着卤水的浓郁味道，隔着车窗缝都能钻进来，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直叫唤。
老周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看了看时间，又看了看前面望不到头的车尾灯长龙，烦躁地抓了抓汗湿的头发。绕路？太远。停路边？这地方根本找不着车位，停一秒后面喇叭能把他耳朵震聋。穿着这身皮去买？老周脑子里立刻闪过队里三令五申的纪律条文，还有旺贵那张动不动就“影响不好”的胖脸。
犹豫只持续了几秒。孩子的脸，媳妇的叹气，还有胃里火烧火燎的空荡感，压倒了那些冰冷的条条框框。他烦躁地“啧”了一声，方向盘一打，警车艰难地蹭向路边，半个车身蛮横地卡进了一个勉强能塞下它的、紧邻着公交站台的缝隙里。车屁股还霸道地撅在非机动车道上一点。
车还没停稳，他就一把推开车门跳了下来。动作有点急，带起一股热风。他根本没心思看自己这车停得有多碍事，也顾不上理会旁边公交站台几个等车人投来的、带着不满和审视的目光。他低着头，把大檐帽往下压了压，几乎遮住了半张脸，然后迈开大步，几乎是小跑着冲向马路对面那飘着诱人香气的“王记”铺子。
排队的人不少。老周挤在队伍末尾，高大的身影穿着那身扎眼的警服，像鹤立鸡群。他低着头，帽檐压得低低的，尽量缩着脖子，想把自己藏进人群的影子里。可那身蓝白的制服，在夜晚的灯光下，实在太醒目了。周围排队的人，买完东西出来的人，目光有意无意地往他身上瞟。那目光像针，扎得他浑身不自在。他感觉后背的汗又冒出来了，黏糊糊地贴着制服。
“老板！半只烧鸭！斩件！多要点卤水！”终于轮到他，老周几乎是抢着把钱塞过去，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急迫和不易察觉的窘迫。
“好嘞！”老板麻利地接过钱，手起刀落，油亮的烧鸭在案板上发出诱人的脆响。打包盒很快递过来，沉甸甸的，温热的油渍瞬间在透明的塑料盒壁上晕开一小片。
老周像接过烫手山芋，一把抓过塑料袋，转身就走，脚步比来时更快。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周围人的表情，只想赶紧逃离这些针一样的目光，钻进自己的铁壳子里。
就在他拎着油乎乎的塑料袋，几乎是冲回警车旁，拉开车门准备钻进去的瞬间——
马路对面，公交站台的阴影里。 一个穿着时髦连衣裙的年轻女人，正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等车。她手指漫无目的地在屏幕上划拉着，目光随意扫过街景，正好捕捉到这一幕：一个穿着警服的背影，拎着个印着“王记烧腊”的醒目塑料袋，慌慌张张地钻进一辆停在公交站台旁、车屁股还霸道地撅在非机动车道上的警车里。
女人涂着精致指甲油的手指顿住了。她嘴角微微撇了一下，像是发现了一件极其有趣又带着点讽刺意味的事情。她飞快地点开手机相机，屏幕的光映亮了她带着一丝玩味和兴奋的脸。手指滑动，镜头拉近，精准地对焦——
“咔嚓！” 一声轻微的快门声淹没在街头的喧嚣里。
画面定格：油光锃亮的“王记烧腊”塑料袋，警车那刺眼的蓝白涂装和红蓝警灯（虽然没亮），半个车屁股蛮横地侵占着非机动车道的空间，还有那个正要钻进驾驶座的、穿着警服的模糊背影。构图完美，要素齐全。
女人满意地收回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点着。打开那个红色小书图标的应用，编辑页面弹出。她手指翻飞，敲下一行字： 「大无语事件！下班高峰，警车违停公交站，蜀黍穿着制服买烧鸭？[裂开]这操作666~ #卯林见闻 #迷惑行为大赏」
指尖在发送键上悬停了一秒，带着一种审判般的快感，轻轻落下。
警车里。 老周把烧鸭袋子随手扔在副驾驶座位上，油渍立刻在布面上洇开一小块深色。他重重地靠进驾驶座，长吁了一口气，像是打了一场硬仗。拧钥匙，发动车子。引擎轰鸣起来，他打方向，准备把这碍事的铁疙瘩挪开。
就在这时，裤兜里的手机像催命符一样疯狂震动起来！嗡嗡嗡，震得大腿发麻。
老周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烦躁地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来电显示——队里值班室。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划开接听。
“老周！你人呢？！立刻！马上回队里！”电话那头是值班小年轻急切又带着点慌乱的声音，背景音里似乎还有其他人压抑的议论声。
“怎么了？刚巡逻完，准备……”老周话没说完。
“还巡逻？！你上热搜了！啊不是，上‘小红书’了！有人把你穿警服买烧鸭、警车违停公交站的照片挂网上了！炸锅了！旺局电话都打到值班室了！大发雷霆！让你立刻滚回来解释清楚！快！！”小年轻的声音又急又快，像连珠炮。
老周握着手机，整个人僵在了驾驶座上。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一片。额头上刚干的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顺着鬓角往下淌，冰凉冰凉的。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塞了一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手机那头小年轻还在焦急地催促着什么，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老周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落在副驾驶座位上。那个印着“王记烧腊”的塑料袋，油渍正在布面上一点点扩大，那油亮的光泽，在昏暗的车厢里，刺得他眼睛生疼。塑料袋旁边，是他那顶沾满了尘土、此刻显得无比沉重的大檐帽。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