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僵在驾驶座上,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想应一声,嗓子眼却像被那油渍糊住了,只发出一点嘶哑的、不成调的“嗬嗬”声。手指头有点不听使唤,摸索着挂断了电话。
脑子是木的。刚才被晒干的疲惫感,此刻卷土重来,还裹挟着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东西,从脚底板一直凉到天灵盖。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掠过那袋油汪汪的烧鸭,落在自己沾满尘土和汗渍的制服袖子上。那蓝白的颜色,此刻刺眼得像烧红的烙铁。
他猛地推开车门,几乎是摔出去的。动作太大,带翻了副驾座位上的塑料袋。油亮的烧鸭块滚落出来,几块掉在脏兮兮的车内地垫上,一块滚到了驾驶座底下,沾满了灰土。浓郁的卤水味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
老周看也没看,反手“砰”地一声甩上车门,力道大得整个车身都晃了晃。他几乎是扑到驾驶座这边,拉开车门,把自己沉重的身体塞进去。钥匙插进锁孔,拧动。引擎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排气管喷出一股带着焦糊味的黑烟。
方向盘像有千斤重。他咬着后槽牙,挂挡,松手刹,一脚油门到底!
警车像头被激怒的困兽,发出一声刺耳的咆哮,轮胎在粗糙的路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噪音,猛地从那个霸道的停车位里蹿了出去!动作粗暴,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蛮横。车屁股几乎是擦着一辆刚靠站的公交车车身甩过去的,引得站台上的人群一片惊呼和咒骂。
老周充耳不闻。他死死盯着前方的路,眼睛因为充血而布满红丝,浑浊的眼球像是蒙上了一层灰翳。油门被他一脚踩到了底,警车在晚高峰黏稠的车河里左冲右突,喇叭被他按得震天响,刺耳的长鸣撕扯着夜色。他像疯了一样,见缝就钻,硬生生在拥堵的车流中犁开一条歪歪扭扭、险象环生的通道。
红灯?黄灯?在他血红的视野里都成了模糊的色块。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队里!回到那个他此刻最痛恨、却又不得不面对的地方去!旺贵那张咆哮的胖脸,值班室里那些躲闪的、看戏的眼神,还有网络上那张该死的照片……像无数根烧红的针,扎得他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
车子粗暴地碾过减速带,剧烈的颠簸让他的头狠狠撞在车顶棚上,“咚”的一声闷响。他感觉不到疼,只有一股毁灭般的躁狂在血管里奔涌。胃里那块冰冷的铅坠感更沉了,沉得他想吐。
警车带着一路的咒骂和刺耳的警笛(他不知何时按亮的),像一颗失控的炮弹,一头扎进了卯林镇交警队那个熟悉的小院。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几乎要撕裂耳膜。车子以一个极其别扭的角度,猛地停在院子中央,车头差点怼到那辆锈迹斑斑的洒水车。引擎盖下发出阵阵不正常的喘息,排气管还在冒着白烟。
老周没熄火。他一把推开车门,几乎是滚下来的。脚步踉跄,差点一头栽倒在布满浮土的地面上。他扶着滚烫的车门框稳住身体,大口喘着粗气,汗水和尘土混在一起,顺着下巴往下淌,砸在干燥的泥地上,瞬间就被吸干了,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小点。
院子里很安静。死寂般的安静。
传达室的门开着,门卫老张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从窗户后面探出来,浑浊的眼睛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又像受惊的乌龟一样,迅速缩了回去。
小楼的门洞开着,里面灯火通明。楼梯口,几个年轻警员探头探脑,看到老周这副模样,立刻像见了鬼一样缩回头去,脚步声凌乱地消失在楼道深处。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老周抬手,用沾满油污和汗渍的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脸上干的泥印子被抹花了,糊成一团,更显狼狈。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似乎都带着油渍和尘土的味道,呛得他肺管子生疼。他挺了挺佝偻的背,想把那身皱巴巴、脏兮兮的警服撑出点样子,但肩膀还是不受控制地塌着。
他抬脚,像拖着两个沉重的铁坨,一步一步,朝着那栋灯火通明、却散发着冰冷气息的小楼走去。
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跳上。 每一步,都离那个油渍斑斑的塑料袋、离那张网络上的照片、离旺贵那张咆哮的脸……更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