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零七分，客厅里只亮着一盏夜灯。
昏黄光晕下，何皎皎把身体蜷成虾米，坐在爬行垫上。
三个月大的女儿在怀里拱动，小嘴一瘪，发出细碎的呜咽。
她低头，看见自己胸前洇出的两块奶渍，像两片失败的地图。
两小时前，她刚刚把乳头第五次塞进女儿嘴里——
女儿却扭开头，哭得青筋暴起。
“是不是妈妈又做错了？”
她点开手机，屏幕蓝白的光把她浮肿的眼袋照得更深。
【育儿乌托邦论坛】
她发的求助帖标题是：
《求助！母乳不足，宝宝拒奶，快撑不住了》
配图是她抱着女儿，哭得通红的自拍。
刷新。
第一条回复跳了出来：
【连奶都不会喂，配当妈？】
ID：完美妈咪Luna
头像是一张精修自拍，红唇白牙。
第二条、第三条……像机器复制——
【母乳是本能，不足就是懒。】
【宝宝哭成这样，你都不心疼？】
【不合格的母亲，建议回炉重造。】
何皎皎的指尖开始发麻。
她机械地往下拉，直到看到一条刺目的长评：
“看她的照片，眼袋都快掉到下巴，活该老公不在家。
孩子投胎到你肚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点赞：2 367。
何皎皎的胸口猛地一紧，像被人用膝盖顶住喉咙。
她退出论坛，却退不出那些文字。
它们像马蜂，钻进耳朵，顺着血管爬满全身。
女儿又哭了，声音像一根细铁丝，勒住她最后的理智。
她摇晃奶瓶，奶粉粘在玻璃壁上，形成一堵无法逾越的墙。
“对不起，妈妈没用。”
她对着女儿，也对着虚空道歉。
夜灯闪了一下，似乎也在嘲笑她的无能。
第二天一早，婆婆来了。
她一进门就皱鼻子：“怎么还是奶粉味？皎皎，不是我说，母乳才是最好的。”
何皎皎嗫嚅：“我试过了，真的不够……”
“哪个女人不够？我当年一边上班一边喂，奶水多得能浇花。”
婆婆把带来的鲫鱼汤重重放在桌上，汤面浮着一层金黄的油花。
“喝完再挤，一滴别剩。”
油腥味直冲鼻腔，何皎皎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冲进卫生间，吐得眼泪横飞。
抬头，看见镜子里的人：
头发枯黄、眼窝凹陷、嘴角裂着细小的血口。
陌生得像被生活掏空的模具。
婆婆在外面哄孙女，声音透过门板：
“噢噢噢，宝贝乖，妈妈不乖，妈妈懒。”
何皎皎的手指抠住洗手台边缘，指甲“啪”一声断掉。
下午，丈夫的视频电话打进来。
背景是嘈杂的工地，他戴着安全帽，脸上沾着水泥灰。
“皎皎，今天怎么样？”
她张了张嘴，却先掉下泪。
“又哭？”丈夫皱眉，“我妈不是过去帮你了吗？别这么矫情。”
矫情。
这两个字像钉子，钉在她舌根。
她想说自己整夜睡不着，乳房胀痛到想割掉，
想说论坛上的那些话像刀片一样把她凌迟，
想说她抱着女儿站在阳台时，风有多温柔，就有多想跳下去。
可最终，她只挤出一句：“奶粉快没了。”
丈夫“哦”了一声：“我转钱，你记得买进口的。”
通话挂断，屏幕黑下去，映出她扭曲的脸。
傍晚，她再次打开论坛。
私信箱 99+，全是辱骂。
有人把她的头像 P 成猪头，配文：
【母猪连奶都没有，笑死人。】
她一条条看，像在欣赏自己的尸体解剖报告。
直到看到一条匿名私信：
“去死吧，你女儿值得更好的妈妈。”
她点开发送者的主页，一片空白，像一口深井。
何皎皎把手机反扣在桌面，心跳却越来越快，
仿佛有人在她胸腔里打鼓，鼓面下一秒就要裂开。
窗外，天色暗成一块沉重的铅板。
女儿在怀里睡着，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她低头，亲了亲女儿的发旋，轻声说：
“宝贝，妈妈带你去找一个没有嘲笑的地方，好不好？”
声音温柔得像在讲睡前故事。
夜里十一点，城市熄灯大半。
何皎皎抱着女儿，赤脚踩在阳台的地砖上。
12 楼的风带着初秋的寒意，钻进她单薄的睡衣。
楼下，路灯把马路照成一条昏黄的河，偶尔有汽车驶过，卷起落叶。
她数着楼层灯一层一层灭掉，像在倒计时。
手机里，最后一个未接来电是丈夫，显示 22:47。
她回拨，却只传来冰冷的机械女声：“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她笑了笑，把通话记录清空。
女儿在怀里动了动，小嘴吐出奶香的呼吸。
何皎皎把脸颊贴在她额头上，轻声哼起走调的摇篮曲。
“一闪一闪亮晶晶……”
歌声被风吹散，像碎掉的玻璃。
她抬腿跨过栏杆，动作轻得像迈过一道门槛。
脚下是深渊，也是解脱。
就在她身体前倾的瞬间，女儿突然大哭。
那哭声像一根无形的绳子，猛地拽住她。
她愣住，脚尖悬在 12 楼外的虚空。
风呼啸，吹得她眼泪横飞。
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
第一次胎动，像小鱼吐泡泡；
产房里的啼哭，像破晓的号角；
女儿第一次对她笑，口水流到下巴。
何皎皎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最终，她收回脚，退回阳台。
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抱紧女儿嚎啕大哭。
哭声混着风声，飘进夜色，像一场迟到的暴雨。
三天后，何皎皎把论坛 APP 卸载。
她注册了新的账号，名字叫做“崩溃妈妈”。
头像是一张素颜自拍，眼下青黑，嘴角却带着上扬的弧度。
第一条帖子：
【我差点带着孩子跳下去，但我回来了。】
配图是她抱着女儿，坐在阳台地板上，背后是 12 楼外的天空。
发完帖子，她关掉手机，抱起女儿走进卧室。
窗外，阳光穿透云层，落在母女俩身上，像一层柔软的羽毛。
何皎皎低头亲了亲女儿的额头，轻声说：
“以后，我们一起学，怎么当妈妈，也怎么当自己。”
风停了，窗帘静静垂落。
世界依旧喧嚣，但此刻，她们被光轻轻抱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