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毒得发白，卯林镇通往某个村子的唯一一条水泥路，被晒得冒起一层扭曲的透明气浪。路不宽，勉强够两车错身，中间还画着条刺眼醒目的黄色实线，像道烫出来的疤。
一辆锈迹斑斑、不知转了几手的老款桑塔纳，正以堪称“蠕动”的速度，在实线右侧这条唯一的车道上，往前蹭。速度有多慢？大概跟人散步差不多，顶天1km/h。引擎发出一种有气无力的“噗噗”声，排气管偶尔喷出一小股黑烟，车屁股后面，尘土都扬不起来。
它后面，已经像糖葫芦一样，串起了十几辆车。有拉猪仔臭烘烘的农用三轮，有蒙满灰土的破面包，还有几辆私家车。空气里弥漫着猪粪味、尘土味，还有被烈日烘烤出来的、令人窒息的烦躁。
打头被堵住的，是一辆红色的两厢小轿车。车窗摇下，一个烫着卷发、脸晒得通红的年轻女人，半个身子都快探出来了。她看着前面那辆几乎静止的老桑塔纳，再看看后面越排越长的车队，额头上的青筋都在跳。
“操你妈！！”女人积压的怒火终于炸了，尖利的咒骂声像刀子一样刮破沉闷的空气，“你他妈傻逼吧？！开那么慢？！开你妈车啊？！我家太奶拄拐棍走的都比你他妈快！！操你妈！赶着去火葬场排队吗？！让开啊！！”唾沫星子在阳光下飞溅。
她的咒骂像是点燃了导火索，后面被堵的司机也按捺不住了，喇叭声、叫骂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烦躁的海洋。整条路像条被堵死的肠子，在烈日下痛苦地痉挛。
王攻全骑着警用摩托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他头盔都没摘，护目镜片上都沾了灰。摩托停在老桑塔纳旁边，他摘下头盔，抹了把脸上的汗，走到驾驶座旁，敲了敲车窗。玻璃上糊着一层厚厚的灰土和油渍，看不清里面。
车窗摇下一条缝，露出一张黝黑、布满褶子、带着点木然的脸。司机看起来像个老农民，眼神浑浊。
“怎么回事？开这么慢？车出问题了？”王攻全扯着嗓子问，声音被后面的喇叭声盖掉一半。
司机慢吞吞地转了下眼珠，声音像砂纸磨过：“啥问题？没问题。这路，”他下巴往前抬了抬，动作幅度小得像没动，“又没牌子写着最低开多少。我想开多快，就开多快。”
王攻全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你想开多快？大爷！你这叫开吗？！这叫挪！后面堵成啥样了？别人不赶着办事啊？！”
“那咋啦？”司机梗着脖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执拗的光，“没最低限速，我又没停车，没超速，开得慢点……犯哪条王法了？”他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硬。
王攻全被噎住了，脸憋得通红，指着后面：“你！你阻碍交通！严重影响通行秩序！我现在对你处以五十元罚款！”他气急败坏地去掏罚单本。
“罚款？”司机那张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是种近乎嘲讽的平静。他慢悠悠地抬起穿着破解放鞋的右脚，在王攻全眼皮子底下，精准地、稳稳地踩在了离合器踏板上，一直踩到底！然后，他那只布满老茧、指甲缝里都是黑泥的右手，慢吞吞地、却异常坚决地，把档把掰到了一档的位置。
引擎发出一阵憋屈的“咔咔”声，转速骤降，车子几乎完全停滞，像被钉在了原地，只有发动机还在苟延残喘地“噗噗”着。
“脚踩离合，挂一档。”司机看着王攻全，浑浊的眼睛里甚至带上了点“你奈我何”的意味，“没踩刹车，没踩油门，没熄火，车轱辘……喏，”他努努嘴，示意王攻全看车轮，“还转着呢，一点点儿在动。这……算停车吗？你凭啥罚我？”
王攻全拿着罚单本的手僵在了半空。他看着司机那只死死踩着离合的脚，看着档把上那个刺眼的“1”，看着车轮极其缓慢、几乎无法察觉的转动……一股邪火直冲脑门，烧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却偏偏被这老农用最原始、最钻牛角尖的方式，卡得死死的！
“你！！”王攻全指着司机，手指都在抖，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却一个字也吼不出来。后面那女司机的咒骂声更尖利了，夹杂着其他司机的抱怨和越来越密集的喇叭声，像无数根针扎在他背上。
就在这剑拔弩张、王攻全几乎要原地爆炸的当口——
“老蔫头！又搁这儿磨洋工呐？！”一个洪亮的大嗓门突然从路边田埂上传来。
只见一个扛着锄头、裤腿卷到膝盖、晒得黝黑的老汉，从旁边的玉米地里钻了出来。他抹了把脸上的汗，看看堵得死死的路，又看看桑塔纳里那个一脸执拗的司机，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
“你个老倔驴！”老汉几步走到桑塔纳车窗边，蒲扇似的大手“啪”地拍在车顶上，震得灰土簌簌往下掉，“后头二狗子家的猪崽都快热晕乎了！人家城里女同志赶着回镇里接娃放学呢！你瞅瞅你堵这一串！”
他不由分说，弯腰冲着车里吼：“赶紧的！挂上档！松离合！麻溜开走！再磨蹭，晚上你家那点苞谷酒，老子全给你扬地里信不信？！”话是吼的，语气里却带着一种乡里乡亲特有的熟稔和不容置疑。
车里那个叫“老蔫头”的司机，脸上那股子执拗的劲儿，被老汉这一嗓子吼得松动了一下。他浑浊的眼睛瞥了老汉一眼，又看看旁边脸色铁青、憋得快冒烟的王攻全，嘴唇嗫嚅了两下。
最终，那只死死踩着离合的脚，极其缓慢地、带着点不情不愿地，松开了。
“咔哒。”一声轻响，离合器结合。
憋屈了半天的老桑塔纳发出一阵低沉的咆哮，排气管喷出一股更浓的黑烟。车轮终于开始以接近正常人步行的速度，缓慢但坚定地向前滚动起来。
虽然还是慢，但至少……在动了。
堵死的车流，如同开闸放水般，带着巨大的怨气和轰鸣，开始艰难地向前涌动。那辆红色小轿车几乎是贴着桑塔纳的车屁股窜了过去，卷起一阵尘土，车窗里隐约还飘出女司机最后一句含混的咒骂。
王攻全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张没开出去的罚单，看着那辆慢腾腾的老桑塔纳汇入车流，看着扛锄头的老汉冲他嘿嘿一笑，又钻回了玉米地。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憋屈和荒谬感，混着尘土和尾气，狠狠灌了他一嘴。
他烦躁地把罚单本塞回口袋，头盔重重扣回头上，护目镜片“啪”地落下，遮住了那双几乎要喷火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