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管所办事大厅里冷气开得足,空气里混着打印纸、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气味。排队的人不少,嗡嗡的交谈声像背景噪音。谭授穿着笔挺的夏季执勤服,坐在一个用磨砂玻璃隔出来的简易工位后面,面前堆着一摞表格和文件。他低着头,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镜片反射着电脑屏幕的冷光,眉头习惯性地锁着,形成一道深刻的“川”字。
一个身影停在了工位前,挡住了部分光线。谭授没抬头,只是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了一下。
“警官,交罚款。”声音有点闷,带着点疲惫。
谭授这才抬眼。是昨天开红旗那司机。脸色比昨天更灰败了些,眼下的乌青很重,手里捏着两张薄薄的纸片——正是昨天那两张罚单,一张200的“不听劝阻影响通行”,一张50加1分的“违规停车”。
谭授的目光在司机脸上停留了一秒,没什么情绪,又落回他手里的罚单上。他伸手接过,动作利落。拿起桌上一枚沾着印泥的章,“哐”、“哐”两下,重重地盖在罚单上。红色的印油洇开一点。
“还有,”司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低了些,带着点犹豫,“那张50的……违规停车,我想申诉一下。”他把那张记分罚款的罚单往前推了推。
谭授敲键盘的手指彻底停下了。他抬起头,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镜片后的目光透过玻璃隔断,落在司机那张写满疲惫和一丝不甘的脸上。那目光很平静,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申诉?”谭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办事大厅的背景噪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淡,“那张违规停车,你申不申诉,意义不大。”
司机一愣,眼神里那点微弱的不甘瞬间被错愕取代:“为什么?我……”
谭授没给他问完的机会,语速平稳,像在陈述一个早已定论的事实:“你的车辆在移动时,速度低于该路段限速(80km/h)的百分之五十。根据通行管理实践,这种速度,无限接近于停车,已经构成‘缓慢行驶’,严重阻碍交通。”他顿了顿,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司机脸上,“最关键的是,在我明确要求你提速、恢复合理通行速度时,你拒绝执行。”
他身体微微前倾,隔着玻璃,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在那种情况下,在我作为执法者的判定里,你的行为,等同于在车道上停车怠速。至于车辆为什么还极其缓慢地向前移动,”谭授嘴角向下撇了一下,露出一丝极其微妙的、近乎嘲讽的笃定,“那只能解释为——你当时拉了手刹,但没拉紧,导致车辆在轻微坡度或惯性下产生了滑动。毕竟……”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寒光一闪:“……你的红旗轿车,并不具备记录车辆实时操作状态(如手刹、离合位置)的智能驾驶辅助系统。车里面,没有任何数据能证明你当时‘持续踩离合、保持动力传输’。你拿不出任何客观证据,推翻我基于现场情况的执法判定。”
谭授说完,身体重新靠回椅背,目光不再看司机,而是落回自己面前的电脑屏幕,手指重新搭上键盘,做出一个“此事已了”的姿态。那冰冷、笃定、逻辑严密却又带着绝对优势的结论,像一块巨石,把司机心里最后那点申诉的火苗,彻底压灭了。
司机僵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张申诉无望的罚单。谭授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在他那点本就摇摇欲坠的道理上。手刹?没拉紧?滑动?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谭授那副“事实如此,无需再辩”的冰冷姿态,更是彻底堵死了他所有的路。
就在这时,司机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嗡嗡嗡,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对峙中格外刺耳。
司机像是被惊醒,手指有些哆嗦地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来电显示——“老婆”。
他看着那个名字,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疲惫、憋屈、荒谬、还有一丝深藏的无奈,瞬间涌了上来,冲垮了他脸上最后一点强撑的镇定。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翻涌的情绪。他划开接听键,把手机凑到耳边,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喂?老婆……等等吧……我……再去交个罚款。”
说完,他看也没看工位后面重新投入工作的谭授,攥紧了手里那两张薄薄的罚单,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朝着缴费窗口那排更长的队伍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