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十,嵩山书院启钥。
卯鼓初歇,山雾未散,石坊下排满青衿。
林绡牵马随队,踏过“寒士无阶”四字照壁,
鞋底踩碎薄霜,也踩碎一路风尘。
门内古柏参天,树冠覆雪,像无数支白烛替天守岁。
引路学长青衫佩剑,笑指东侧一排静舍:
“甲子号,三人一室,抽签定铺。”
林绡抽得“上铺东”,心里暗松——
高位虽窄,却能避地气,亦合他“居高望远”的习惯。
推门入室,先闻一缕龙涎香。
下铺已有人,锦被绣枕,案头鎏金小炉焚着沉香。
少年着月白狐裘,腰悬玉佩,眉目如画,
见林绡布衣补丁,微微颔首,不失礼貌却带疏离:
“在下裴珏,太原裴氏三房,幸会。”
裴珏随手递过一只鎏金银杯,杯底刻着“御赐”二字,
茶香氤氲,却掩不住骨子里的矜贵。
林绡道谢接过,指尖触到冰凉金玉,
像触到一道无形的墙——
墙内是钟鸣鼎食,墙外是风雪故园。
午后,第三人至。
少年肩挑竹箱,箱角磨得发白,
身着靛蓝短褐,袖口洗得发毛,
却掩不住眼中星火。
他放下箱,朝二人深揖:
“沈星疏,江南沈氏,家道中落,幸得同舍。”
声音清朗,带着吴侬软语的尾音。
裴珏抬眼,淡淡一笑;
林绡却心头一震——
“沈星疏”三字,与墨门密档里的“星疏”暗号一字不差。
沈星疏似有所觉,抬眸与林绡对视,
一瞬之间,雪光与火光在两人眼底无声交汇。
酉正,山钟三响,舍内灯火齐明。
裴珏取出一卷《大易粹言》,金粉题签;
沈星疏摊开本《周髀算经》,竹纸泛黄;
林绡则摆开算盘,铜珠轻响。
三人各据一隅,却同声轻诵,
经声、算声、翻页声交织,竟成奇异和鸣。
裴珏先开口:“听闻今年策问重革卦,诸位可有高见?”
沈星疏笑:“革者,去故也;去故必用火,火耗即革之柄。”
林绡拨珠,补一句:“火在人心,不在卦爻。”
三句话,像三把钥匙,同时插入同一道锁孔,
锁内机簧轻响,却无人知晓门后是何天地。
三更,山风穿牖,灯火摇曳。
裴珏的鎏金小炉忽地“啪”一声炸出火星,
火星落在沈星疏的算草纸上,烧出一个小洞。
沈星疏用指尖捻灭,低声道:
“火耗无眼,却能噬纸;人心有眼,却常被蒙尘。”
裴珏挑眉,似笑非笑:“沈兄此言,似有所指?”
沈星疏不答,只把烧洞纸折起,塞进袖中。
林绡看在眼里,指尖在算盘上一顿,
铜珠发出极轻的“嗒”声,像暗号。
窗外雪压枝头,“咔嚓”一声断枝,
三人心口同时一跳,仿佛某根看不见的弦断了。
四更,裴珏先睡,狐裘覆身,呼吸绵长。
沈星疏吹灯,独坐窗前,看雪光映书,
背影瘦削,却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林绡把算盘轻放回袋,走到门口,
回身望见室内两盏灯:
一盏金炉暖香,一盏雪窗冷光;
中间隔着他和沈星疏,
像一条隐约的楚河汉界。
他轻轻带上门,
雪片落在肩头,
像一场无声的落子。
山钟隐隐,
舍内灯火未灭,
照出三张尚未摊开的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