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十,嵩山书院开讲。
辰鼓三响,诸生齐聚明伦堂。
堂上悬着新制的“实事求是”匾额,墨迹尚湿。
山长顾宪之青衫素履,目光扫过三百青衿,最后停在林绡身上:
“今日讲《易·革卦》,谁愿发蒙?”
林绡未及起身,裴珏已整衣出列,声音清朗:
“革者,去故也;然去故必有所立,立则利见大人。”
一番引经据典,堂内掌声如潮。
顾宪之微笑颔首,却在转身之际,低声补了一句:
“立者,当立天下之公,非一人一姓之私。”
掌声未歇,裴珏眼底已掠过一丝阴影。
林绡看在眼里,指尖在膝上轻敲,算盘无声。
午后,书院例策。
题目赫然——《漕耗与赈济之弊》。
卷纸发白,墨香未干,却像一块烧红的铁。
诸生或奋笔,或蹙眉,唯有沈星疏停笔不动。
片刻,他抬眸望向裴珏,唇角微挑:
“裴兄家领漕务,此题当游刃有余。”
裴珏笑而不答,笔下却写:
“耗在人心,不在漕粮。”
一句话,锋芒暗藏。
林绡的卷面却密密麻麻,
先列十七万石缺口之数,再算层层火耗,
末行朱笔:“革耗莫若革心。”
卷纸交上,顾宪之阅后,
在林绡卷尾批朱:“寒士胆魄,可嘉。”
裴珏的卷面只画一朵梨花,
梨花下压着一行小字:“人心难革。”
朱批与梨花,一热一冷,
像两股暗流在纸背交汇,
堂上无声,堂下已起风。
当夜,书院号舍灯火通明。
林绡独坐,复盘日课,忽闻窗外轻响。
推开纸窗,只见沈星疏立于雪下,
手里提着一盏梨花灯笼,灯光映雪,
照出他眼底深潭。
“林兄,敢与我夜探贡院么?”
林绡沉吟片刻,点头。
二人翻墙入院,雪深没踝,
号舍千间,如巨兽沉睡。
沈星疏以灯笼照壁,
壁上赫然新刻一行小字:
“革耗者,革命也。”
字迹犹湿,墨香混着雪气。
林绡心头一跳,
却听远处脚步踏雪,
巡丁火把如龙,
二人对视一眼,隐入黑暗。
雪夜无声,刻字却像一枚火种,
已悄然点燃。
翌日,书院晨钟未起,
讲堂门口悬挂一只铜铃,
铃舌已断,铃身刻着细小篆文:
“革火并起,赵氏当危。”
铃下压着一张纸条:
“漕耗之卷,已泄。”
顾宪之面色铁青,
裴珏指尖微颤,
沈星疏却低眉不语。
林绡站在人群外,
指尖在袖中轻敲算盘,
铜珠无声,却算出一场风暴。
铜铃是谁挂?
纸条是谁留?
革火是谁点?
三问,无人答,
却已将贡院风云推至浪尖。
午后,书院演武场。
裴珏与沈星疏对峙,
一人执剑,一人执扇,
剑光如秋水,扇影似梨花。
三招过后,裴珏收剑,
剑尖挑起一片雪,
雪落,露出地下青砖一道新裂。
沈星疏收扇,扇骨轻敲,
裂隙里嵌着一枚铜铃碎片。
二人目光交汇,
裂隙无声,却像一道鸿沟,
把同舍之情劈成两半。
林绡站在场边,
手抚算盘,
却算不出这道裂隙的宽度。
雪继续落,
裂隙继续裂,
贡院风云,已无人可挡。
夜深,书院灯火一盏盏熄灭。
林绡独坐窗前,
看雪片落在铜铃残片上,
像一场无声的祭奠。
他把今日所闻写成四行:
“铃断,字现;
卷泄,火起;
剑裂,情绝;
雪落,风满楼。”
写罢,他吹熄灯,
让黑暗淹没纸页,
也淹没自己。
窗外,雪未停,
风已满楼,
而贡院深处,
似有巨兽翻身,
发出低沉的吼声,
只待黎明,
便要将一切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