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八,小雪初晴。
嵩阳书院明伦堂内,炭火映得满堂通红。
山长顾宪之青衫素履,手执简牍,目光扫过百余名弟子:
“今冬无雪,春必亢旱;黄河上游冰塞,下游必溢。
诸生试拟一策:
‘若使千里河堤不决,万顷田畴不淹,漕艘不滞,黎庶不饥,当如何治水?’
限十日内呈卷,可独行,可结伴,可遍访河渠,唯求实济。”
语罢,钟声三响,卷纸如雪片飞落案前。
林绡接过题目,指腹触及“实济”二字,
仿佛触到一条潜伏的龙脉,滚烫而危险。
当日午后,书院万卷楼开启。
沈星疏、裴珏与林绡并肩而入,
书架高耸,尘埃在斜照里起舞。
沈星疏抽出一帙《禹贡锥指》,
指尖划过“疏川导滞”四字,低声道:
“大禹治水,以疏为主,今人只知筑堤,堤愈高,水愈怒。”
裴珏却捧来《河防一览》,
金粉批注间夹着前朝工部档案:
“嘉靖间潘季驯束水攻沙,筑堤束水,以堤制河,亦曾安澜二十载。”
两人目光相撞,如冰火相淬。
林绡不语,只把两书并排,
在《错题本》里画下一道横线:
“疏与束,孰优?或当兼用?”
横线下方,空出一行,
等待田野与河声来填写。
第三日,三人告假下山。
雇一叶小舟,沿颍水逆流而上。
冬日水浅,河滩裸露,
残柳枯苇间,可见旧年水痕高悬两丈。
船夫指着远处一道残堤:
“去年此处决口,淹了三个村子,如今堤内沙淤三尺,麦苗不能扎根。”
林绡下船,掬一捧淤沙,
沙粒粗粝,指缝间漏下的却是百姓哭声。
沈星疏以绳测水深,以尺量坡降,
口中念念:“比降太陡,水势太急,束水攻沙反噬自身。”
裴珏却蹲身掘土,
挖出一段朽木桩,桩头刻着“万历十年河堤”字样,
木桩已腐,堤亦成丘。
三人相视,眼底皆是沉重。
傍晚,舟泊古坝。
坝上残雪未消,寒星低垂。
坝下篝火三五,是修堤民夫煮姜汤御寒。
老民夫姓李,六十有三,
指节粗大如树根,掌背裂口渗血。
他捧一碗姜汤给林绡,声音沙哑:
“公子们读书,可知这堤年年加高,年年决口?
去年筑堤,征夫三千,累死四十有七,
如今堤高两丈,水高两丈一,
不是治水,是治人。”
林绡握碗的手一抖,
姜汤溅出,烫在手背,
却比不过心里滚烫的怒。
夜深,篝火将熄,
裴珏以剑拨火,火星四溅,
沈星疏以树枝在地上画河图,
林绡执笔,把老民夫的话一字一句写进《错题本》:
“堤高水亦高,累死的是人,饿死的是粮。”
第六日午后,三人冒雪返山。
书院静室,炭火再旺,
案上铺着三幅草图:
沈星疏绘“疏淤导水”图,
裴珏绘“束水攻沙”图,
林绡则绘“堤防-陂塘-引河”连环图。
沈星疏先言:
“束水攻沙,利在刷深河床,然堤高易溃;
当于上游筑滞洪陂塘,分杀水势,下游方可束水。”
裴珏点头,却补一刀:
“陂塘需占良田,民未必肯舍;
且淤沙年年有,清沙之费安出?”
林绡拨算盘,
珠子清脆如雨打芭蕉:
“若以淤沙筑堤,以堤护陂塘,
以陂塘滞洪,以洪淤田,
循环往复,可免远购土方之费,
亦免年年加堤之役。”
算盘声停,三人沉默,
仿佛看见一条河在眼前改道,
既驯服又慷慨。
第九日夜,书院静室灯火通明。
林绡提笔,在卷首写下题目:
《论河渠之革:以淤筑堤、以堤护陂、以陂滞洪、以洪肥田疏》
字迹清瘦,却力透纸背。
卷末,他画一条蜿蜒河流,
河上有堤,堤内有陂,
陂外是田,田里有麦浪,
麦浪尽头,是炊烟与笑脸。
他把老民夫的裂口、船夫的叹息、孩童的饥色,
一并画进河流的波纹里。
最后一笔落下,
他轻轻吹干墨迹,
仿佛吹皱一池春水。
窗外,雪停了,
一轮冷月照在嵩山绝顶,
照得那条纸上的河流闪闪发光,
像一条真正的龙,
即将破卷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