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末,嵩山书院后山松涛如怒。林绡独坐静室,案上摊着治水卷终稿,墨迹已干,却仍散着淡薄的松烟味。窗外一轮寒月,照得纸上的河流泛出银鳞。他忽然觉得那条河不仅流淌在纸上,也流淌在整个大明的疆域里——从塞北的冰凌到江南的稻浪,从京城的朱阙到乡野的茅檐,无处不伏着它的脉搏。
“我治的,到底是水,还是国?”
他把铜铃残片压在卷角,像把疑问钉进黑夜。
次日,他与沈星疏、裴珏再下山,沿颍水逆流。冬日水瘦,裸露的河床像被岁月剖开的胸膛,沙砾间嵌着碎瓷、残瓦、枯骨。
沈星疏指着上游:“若在此处筑陂,可蓄洪,可灌田,可通漕。”
裴珏却望向两岸荒村:“筑陂需迁民三千,谁给他们新屋?谁给他们新田?”
林绡蹲下,掬一捧沙,沙从指缝泻下,像无数流民离散的年岁。他忽然想起京城告示上的朱印——“顺天乡试”,那方印盖住了多少荒村饿殍?
他把沙粒装进小囊,带回书院,一粒一粒数给算盘听。
算盘答他:
“一粒沙,一升粮;十粒沙,一条命;万粒沙,一座国。”
静室灯火再燃,三人翻检书院藏档。
《河防一览》卷尾,夹着万历十年的鱼鳞册残页:
“河决开封,漂没二十七万户,折价银一百一十七万两。”
数字工整,却像刀刻在骨。
裴珏的指尖停在“二十七万户”上,声音冷得像窗外残雪:
“一百一十七万两,够筑三千里长堤,却只够买二十七万户的哭声。”
林绡抬头,看见沈星疏眼里燃着同样的火。
他们把残页贴在墙上,用朱笔圈出“折价”二字,
旁边写一行小字:
“国以人为价,人以水为牢。”
顾宪之巡夜至此,见墙上朱圈,沉默良久。
他转身问三人:“若朝廷拨银百万,汝辈如何分?”
裴珏答:“先迁民,后筑堤;堤成,再开渠;渠通,再减赋。”
沈星疏答:“先清吏,后治河;吏清,则河自清。”
林绡却反问:“若朝廷无银,又当如何?”
山长微微一笑,取出一枚铜钱置于案上:
“无银,便用铜钱买人心;人心若齐,可筑无形之堤。”
铜钱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像一枚小小的国印,
压在四颗滚烫的心上。
再夜,三人潜至坝头,与老民夫李翁围火。
火舌舔着铁锅,锅里是稀得能照人的粥。
李翁用树枝拨火,声音沙哑却有力:
“朝廷的银子,一层层剥皮,到俺们手里只剩糠。
可就是这层糠,也养活过俺一家五口。”
他抬头望天,眼里映着跳跃的火光:
“俺不懂革卦,也不懂火耗,
俺只知道,水若再决,
俺就再扛一次沙袋;
沙袋再沉,也沉不过官家的账簿。”
林绡把李翁的话一句句记进《错题本》,
记到最后一笔,墨汁晕开,像一滴泪落在纸上。
回到静室,林绡展纸,
画一幅《大河图》:
上游冰凌,中游决口,下游荒村;
再画一幅《大国图》:
京师朱阙,州县仓廪,乡野空釜。
两图并列,中间用朱线相连,
线旁写一行小字:
“河为国之血脉,血少则国羸,血壅则国裂。”
他忽然明白,
治河之难,不在堤高水急,
而在血脉不通;
治国之难,不在银多粮广,
而在人心不齐。
他把两图卷起,
用铜铃残片压住,
像压住一段即将咆哮的河,
也像压住一颗即将爆裂的心。
雪夜更深,林绡独上嵩阳绝顶。
北风猎猎,吹动他单薄的青衫,
吹不散他眼里的火光。
他对着千里河山,轻声发问:
“若我执笔,能否写出一道不溃之堤?
若我落子,能否点亮一盏不灭之灯?”
群山寂静,雪落无声,
却有一缕风从谷底升起,
绕过松涛,掠过冰河,
最终停在他指尖,
像一句未出口的回答。
他转身下山,
脚印很快被雪掩埋,
却在心底留下一道更深的刻痕——
问河亦问国,
答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