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舞场上空那一片庞硕如山的乌云突然间好像长了脚似的,一下子跑开了。这好比夜幕被掀走一样,视线豁然开朗,于是来人肩上的那只猴子更加抢眼了,以至于崔狗儿忽略了与猴一道前来的另外两个身着银色盔甲的青年护卫。傲木嘎假装挠痒痒,弯下腰悄悄说:
“那只猴子,能打死十个我。”
“你俩打过?”崔狗儿一听,双脚不禁往后挪了挪。
“估算的。”
“耍猴那老头呢?”
“人称蒙猴王,具体叫什么没人知道……没人敢问。他是鲜卑王那钦手下的一号干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看我的什么?”
“本嘎能不能称王称霸,就看你的了。”
“看我的什么?”
傲木嘎不吱声了,止痒了,直起了身子。那边三人一猴已经完成了对苏合夫妇的叩见礼。崔狗儿说:
“我没驯过猴。”
蒙猴王长得比猴子更像猴子,但嗓音雄厚,有如钟鸣,让人觉得他那张嘴巴是偷来的。他高声说:“室韦尚武,万年如一,统率三部的大都督上任之初,必须接受其他二族三番挑战。”
“乌桓弃权。”瓷娃娃大叫一声,紧接着又对发言人说:“传令下去,即刻撤兵,返程本部。”
蒙猴王说:“不送。”
又说:“大都督之职本应由大唐皇庭赐封,但奈何天高皇帝远,此制有名无实。苏合老英雄虽然功业彪炳,但世袭王位实在有悖室韦传统。不过这些年因三族不合而缺乏共议,选任规则迟迟未出。故而当前也只能将错就错,但室韦万年铁规不可变——三番对战必不可少,即便是那一个欺世盗名的沃汗,当年也果敢应战。”
“猴王言之成理,老夫支持,”苏合笑呵呵地说,“打。”
风夫人嗔道:“说正事。”
苏合马上收起笑容:“倘若东胡胜,傲木嘎接任,并于三年内联合三族议出新制。反之,大都督一职暂行空缺,傲木嘎降任东胡王,直至新制产生,再据其条例另行选拔。”
“老英雄公心不失,雄风犹在。”蒙猴王连人带猴一起鞠躬,人与猴表情一致,“吾辈折服。”
角楼涌出一队侍卫,手上挑着火种,陆续点亮了城墙的各路照明。众人自发往后退着,空出了一个擂台大小的位置。
“老哥,老弟突发拉稀,暂别。”崔狗儿往苏合身边拢了拢。
“突发?出来啦?”
“悬在口口边呢,马上出来了。”
“那赶紧的。”
“狗哥且慢。”傲木嘎忙不迭拦住,“看完戏再去,我亲自给你扣屎盆子,给你擦屁股。”
“憋不住。”
“裤管装得下。”
“难不成傲哥要安排我打一场?”
“一场?还不如不打呢。两场如何?”
“香哥受伤了,我也烫伤了,只剩下花妹一人了。总不能让一个弱女子帮你打两场吧?再说规则也不允许。”
那边,蒙猴王又发话了:“有劳苏合老英雄主持大局。”
苏合立即应道:“老夫人代劳。”
梦猴王说:“有劳风夫人主持大局。”
风夫人行至场地中心:“一炷香之内,请双方呈上出场名单。”
傲木嘎突然高举双手:“我反对。”
语惊四座,还以为他要投降呢。蒙猴王旋即回应:
“不知‘大都督’有何真知灼见?”
傲木嘎正色道:“三番两胜,始终有田忌赛马之嫌,依本人看来,不妨一战决胜负,方为公平之略。”
蒙猴王仰天大笑,经久不息,惊起一群群大鸟。傲木嘎问:
“不知猴王意下如何?”
“蒙某应战。”蒙猴王反手拍了拍肩膀上的猴屁股,字字铿锵,“蒙某一人一猴出战,你方可三人同时上场。”
狂妄至极。
傲木嘎双手背腰,一脸鄙夷。演得真好。
新官上任三把火,就在观众们认为大都督将以气贯长虹之势展现出雷霆万钧之能、高调地宣告一对一应战的时候,人却说:
“好,三人就三人。”
这叫恭敬不如从命。嘘声四起。傲木噶环顾全场:
“听老前辈的话,本嘎做到啦。”
来了点掌声。风夫人说:
“若无异议,一炷香之后正式对决。”
双方退回各自阵营。某些关系好的官兵三三两两地挤进城楼,现场气氛愈加热烈了。傲木嘎亢奋地将崔狗儿拉到一边:
“被本嘎算到了,一猴不差地算到了。他死定了。”
“傲哥威武。”
“我威武个屁,花妹才威武。”
“关花妹什么事?”
“乌桓弃权,鲜卑还是有三场,打三场毫无胜算。”傲木嘎朝着两个青年护卫撇了撇嘴:“摔跤天才,打至善至美那叫一个克星——俩法王玩女人玩虚了,下盘不稳。”
“你到底想说什么?”
“让咱家花妹搭伙至善至美上,能活活打死那只老猴子。”
“不是有两只吗?”
“跟那老猴子相比,小猴子就是毛毛雨。”
“傲哥太小瞧花妹了,她绝对不会参与以多打少。以多打少嘛,都督府高手那么多,傲哥闭着眼睛随便再抓一个。”
“那老猴子不是一般的猴,光他一猴就可以打一对至善至美。都督府再没人啦。总不能让我大老婆上吧?”
“要我说,先做东胡王也不错。一步一个脚印,稳。”
“还是不是兄弟啦?不不不,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爹。爹,赶紧的,帮小嘎嘎劝劝花姑姑去。”
“劝不了,姑姑有姑姑的原则,爹劝不了。”
“不不不是劝,是说服。”
“劝都劝不了,还说服?”
“不用劝,也不用说服。本人自愿上场,一人上场。”崔花雨早在身后了,把像在做贼的两个人吓得胆汁流一地。
这谁啊?
话说崔花雨身材高挑,清纯可人,女扮男装之下活脱脱就是个文状元,英姿飒爽。非得挑毛病,就是那一对胡须太假了,倒八字,肯定是贴反了——龟酸一种迷恋易容术,易一个溶一个,个个横空出事,今天算是超水平发挥了。崔狗儿慌忙将文状元拉到一旁:
“这是别人家的王位之战,不是证明你家武学的时候。”
“妹妹需要一场硬仗来检验自己的水平,否则何言不负龟忍重托?以龟峰鉴剑之盛誉,就足以说明龟忍一派本是武林之佼佼者。妹妹我不能拖后腿。”崔花雨言语间浩气凛然,见所未见。
又说:“助傲哥成事,不正是咱的策略吗?”
“我意思是拉上至善至美一起。有俩猴呢,真假美猴王都到齐了。正因为是策略,所以要确保万无一失。”
“三哥不是存心刁难我吗?”
崔狗儿望向角楼,木香沉点了点头。崔狗儿又往崔花雨身后瞄了一眼:“保护壳呢?”
“太惹眼了,你让我如何乔装?”
“这不下雨天嘛?搁哪儿去了,三哥帮你拿去。”
“戴斗笠亲嘴,差了一大截。”崔花雨无奈地开起了玩笑,“求求三哥就别碍手碍脚的了。”
“一层纱抵得一层寒,一层龟壳挡得万猴挠。”崔狗儿叫苦不迭,“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
“好像是三哥要上场似的,瞧你端的什么脸色?”
“你一刀捅了我算了。”
想死都来不及了。
“对决开始。”风夫人大声宣布。
千呼万唤始出来,崔花雨的亮相让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包括风夫人,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无名小卒。
蒙猴王与崔花雨出现在了焦点位置。
万众瞩目。但也有开小差的。比如,至善至美可劲地瞪着两个青年护卫看。于是八目相对,含意可能是要约架;又比如,乌恩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香袋,解开,香袋口露出了纵横乌桓玉。他的目光在手镯与崔花雨之间来回切换。风夫人说:
“友族切磋,点到为止。”
蒙猴王自从现身都督府,这一刻是他最严肃的时候,恐怕也是他这辈子最严肃的时候,因为他定然不会料到,面对他的居然是一位、且只有一位毫不起眼的小侍卫。崔花雨说:
“都督府塔楼侍卫绍布儿,领教猴王高招。”
连假名字都有了,这也算是龟酸一种的一种易容术。
“后生可畏。”蒙猴王脸色逐渐回归正常,并带有几分赞许,“百招之内,蒙某若未胜出,判负。”
“猴王光明磊落,只是在有些人眼里,怕被当做自负。”崔花雨笑道,“小的既然敢站在这里,便不怕输。猴王不必谦让。”
“小兄弟敞亮,小兄弟请赐教。”蒙猴王拉开架势。
灯火摇曳。毛毛雨依旧在,丝丝缕缕,总让人错觉一辈子下不完。起雾了,默默地吞噬了远方。或者说远方不再是远方,而是一幕虚无缥缈、肉眼却看不穿的背景。龟忍武学即将暴露于江湖。
蒙猴王与崔花雨同时出招。
猴子却纹丝不动。它满脸皱纹,长得比它的主人更像老头,仿佛吃尽了风霜雨雪。只听它吱地叫了一声,欢快但尖厉。
而傲木嘎如沐大雨,浑身湿透。毛毛雨相形见拙了。打倒皇帝当皇帝,积极一点说叫野心家,消极一点说则是大赌徒,但这样的人也有着不可泯灭的优点,擅用资源,且用人不疑,故而他将自己的命当作赌注押在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女孩身上。
权谋之局,步步如履薄冰,怎能不流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