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九年的风裹着米香漫进聚文堂的木窗时,陈砚正坐在案前替张婶写家书。宣纸铺在梨木桌上,狼毫笔尖游走处,墨香混着檐角垂落的槐花甜气,在屋里缠成一团。他刚把“平安”二字落在纸尾,穿青布短褂的王掌柜便攥着一串铜板撞进门,额角的汗珠顺着晒红的脖颈滚进衣领:“先生!帮个忙!”
王掌柜是街口粮铺的东家,早年走南闯北贩过丝绸,攒下这份家业后却始终被不识字的难题困住。他的账本永远像团乱麻,进货卖出的数目总对不上,急得直拿算盘珠子撒气。此刻他抖着手里的碎银,声音发颤:“今早卖了两石糙米、五斗白面,还有个老汉赊了半升黄豆……你给我画出来!见着那些弯弯绕绕的字儿,我这脑子就嗡嗡响。”
陈砚望着他泛着油光的圆脸,忽然笑了。他重新铺开一张纸,蘸饱墨汁,笔下先勾了个扁扁的椭圆,里头密密麻麻点着细碎的小点,活像个装满米粒的陶缸。“这是两石糙米。”又在旁侧画了个稍小的椭圆,里面划了几道波浪纹,“这是五斗白面。”末了,在旁边添了个鼓鼓囊囊的小布袋,袋口扎着细绳,“这是半升黄豆。”王掌柜凑近一看,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仿佛看见了实物摆在眼前。
当问及银钱数目时,陈砚摒弃了数字,改画圆点。大圈代表一两,小圈是一钱,糙米旁缀两个饱满的大圈,白面旁排三个小巧的小圈,黄豆则标了个极小的圆点。王掌柜盯着这幅奇异的“画作”,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墨迹,突然笑出声:“比那些字儿明白多了!我这就回去贴墙上,卖一样划掉一样,准错不了!”他小心地将纸折成四方,揣进怀里,临走前又回头叮嘱:“明天我还来!要是进了新麦,你也给我画个图!”
次日清晨,聚文堂的木门刚吱呀作响,带着一身米香的王掌柜就撞了进来。陈砚刚叠好刘奶奶的寿帖,就被他拽到小木桌前。桌上砚台里的墨还冒着热气,王掌柜把几块大小不一的碎银往桌上一拍:“求你把这两日的账画清楚!别写那些蝌蚪文!”
陈砚铺开新纸,手腕轻转,先画了个扁扁的椭圆,里面密密麻麻点着细碎的小点,活像个装满米粒的陶缸。“这是两石新麦。”他在椭圆左侧画了个朝右的箭头,箭尾并排三个大圈。王掌柜盯着图案,喉结滚动着咽了口唾沫:“清楚!那昨儿卖给赵婶的一斗米呢?”陈砚在右侧画了个朝左的箭头,箭头尖上两点小圈:“她给了二钱。”王掌柜数着圆圈,嘴角咧到了耳根,露出焦黄的牙齿:“比我那鬼画符强百倍!”
正说着,小伙计跌跌撞撞冲进门,脸色煞白:“掌柜的!胡大户家来人了,说昨天买的小米‘量得不实’,非说咱的斗浅了半寸,要补他一升米!”王掌柜猛地站起,椅子哐当倒地,他攥着拳头就要往外冲,被陈砚一把拉住。“先看这个。”陈砚从旧账中翻出张画着方斗的纸——斗内密点堆尖,旁标“胡”字,斗侧还有个不起眼的小三角。“这是新做的矮斗,比你家传红木斗矮半指。”他拿起笔在旁补了个矮小的斗形,中间画道横线示意差距,“你拿这图去说清,差的米咱补,下次用他家斗量。”
王掌柜半信半疑地揣着图纸去了。不多时,他拎着个竹篮回来,里头装着四个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妥了!”他把馒头往桌上一放,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眉眼,“管家一看俩斗高矮,直夸我是实诚人!还让厨房蒸了馒头送来,说谢你这‘活账本’!”他拿起一个馒头塞给陈砚,自己也掰了半个,麦香混着炭笔的气味在口中散开。
吃过馒头,王掌柜突然脸红到耳根,搓着手局促不安:“陈先生……能不能教我画这账?总麻烦你不是长久事。”陈砚笑着递过炭笔:“简单!画斗就先画四方框加小柄,装米就点些小点。”王掌柜依样照着葫芦画瓢,斗柄歪得像条蛇,箭头尖如锥子,他自己先笑了:“还不如我家小子画的鸡爪子!”陈砚帮他描直线条:“不用好看,自己认得就行。赵婶家画三角,戴帽的老张画圆点……”王掌柜越画越起劲,半张纸爬满歪扭的斗、蚯蚓似的箭头和奇形怪状的记号。夕阳斜照时,他举着自制的账纸显摆:“我认出这张了!胡大户买的一斗米!”
见真米按印总掉渣,陈砚取来梨木边角料刻章。他先将一块巴掌大的方木削出四方形框,框边凿了圈细纹——这是“斗章”;又找块小些的木头刻成半大框,是“升章”;最后凿了个圆鼓鼓的印,底下带三道横线,像口蹲在地上的缸,自然是“缸章”。王掌柜试按朱砂,红印里的米粒、豆坑清晰可见,乐得直搓手:“牢实!卖豆子按豆章,进米按米章!”他在账台木板上划出横格,每格按相应印章,箭头旁用炭笔圈点银钱。某日对账发现多画了个圈,盯着米章红印猛然拍头:“是我手滑!”湿布一擦便改了过来。
几日后王掌柜捧着崭新账本来炫耀。聚文堂的老秀才凑过来看,只见每页纸都画着整整齐齐的格,格里斗章、升章、缸章排得像队列:红墨斗章配左箭头,炭笔圈点分明;黑墨缸章旁并着十个斗章,右箭头挺得笔直;最末页还有像土堆的红章,是陈砚特意刻的“面章”,面章在斗里堆的面冒了尖。老秀才捋着胡须赞叹:“这比官仓账目还齐整!”王掌柜摸着账本感慨:“以前怕伙计多报,现在看这章印,他想糊弄都难!”
暮色染红巷口时,王掌柜揣着账本往回走,怀里木章盒叮当作响。那些斗章、升章、缸章碰撞的声音,像是替他数着日子——一斗一升,一缸一印,都稳稳落在纸上,错不了。路过粮铺门槛时,他摸出怀里的木章盒晃了晃,听见里面传来清脆的撞击声,忽然觉得这声音比任何算筹都要踏实。
此后每逢朔望,王掌柜总要带着新制的木章来找陈砚切磋。有时是为某种新粮设计印记,有时是琢磨如何让箭头更醒目。渐渐地,巷子里的其他商户也慕名而来,请陈砚帮忙设计各自的“生意画”。陈砚总是笑着应承,却在教人时反复强调:“画的不是花样,是日子。”
秋收时节,县衙派吏员来核查粮商赋税。王掌柜捧出整整齐齐的账册,斗章、升章、缸章排列有序,箭头指向分明。吏员翻看着啧啧称奇,当场批注“账目清明,堪为表率”。消息传开,十里八乡的商户纷纷效仿,一时间,用图画记账竟成了当地的风尚。
冬至那天,王掌柜提着坛自酿的糯米酒来到聚文堂。陈砚启开泥封,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王掌柜举杯相碰,酒液在碗中荡起涟漪:“先生不仅教会我记账,更教会我看日子。从前总觉得做生意是跟人争长短,如今才明白,不过是把日子过实在了。”窗外飘起细雪,落在案头的木章上,映着暖黄的烛光,那些凹凸的纹路仿佛都在诉说着画与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