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洲的盛夏暑气蒸腾，可越往边境走，风里越带着凉意。
第十日午后，一道青灰色的关墙终于撞入眼帘，墙垛上爬满了青藤，关楼匾额上题着“禾安关”三个楷字，笔画温润，倒像是文人所书，而非边关要塞的凌厉模样。
这便是桑榆洲最东侧的边境关口，周老先生在课上提过的“禾安”，取“禾苗长青，四海安宁”之意。
只是此刻关墙下的士兵们都握着长戟，甲胄上沾着尘土，眼底没半分安宁气。
我刚走到关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十余个巡逻士兵便围了上来，长戟交叉着挡在我身前，为首的队长沉声喝问：“来者何人？桑榆洲与海龙洲战事将起，无关人等不得靠近禾安关！”
日光晒得甲胄发烫，士兵们的额角都渗着汗，却依旧握戟的手纹丝不动。我在包围圈里站直了身，从怀里掏出那枚刻着王族纹章的令牌，抬手亮在日光下：“我名泉生，持三王子李春盛令牌，求见林峰将军。”
令牌上的纹章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队长眯眼看清了上面的纹路，脸色骤变，猛地抬手按住腰间的刀柄，冲身后的士兵们喝道：“都放下戟！是三王子的令牌！”
士兵们慌忙收戟，甲胄碰撞声叮当作响。队长快步走到我面前，拱手行了个军礼：“属下禾安关巡逻队队长赵虎，不知是落小仙师驾到，多有冒犯！属下这就为您牵马，林将军的军营在关北三十里的白杨坡，快马半个时辰便能到！”
“不必牵马。”我将令牌收回怀里，指了指关北的方向，“马没有我快，徒然耽搁时间。你只需指给我路即可。”
赵虎愣了愣，许是没见过拒绝快马的，却也不敢多问，抬手往关外一指：“出了关沿官道走，看到一片白杨树坡就是，军营插着桑榆洲的玄色军旗。”
我点头谢过，转身大步出关。炼体半年，气血早已能支撑长途奔袭，脚下发力时，身形竟比寻常快马还疾，官道旁的草木飞速倒退，暑气被奔涌的气血逼开，倒不觉得热。
不过半日，夕阳西斜时，一片连绵的营帐果然出现在白杨坡上，玄色军旗在晚风里猎猎作响，营地里炊烟袅袅，却听不到半分喧哗，想来是支军纪严明的队伍。
营门口的哨兵见我奔来，刚要抬手阻拦，我亮出令牌，他们便立刻侧身放行，连盘问都省了。
一路穿过操练的士兵，他们大多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满是汗珠，却依旧挥着长枪扎马步，看到我时也只是匆匆瞥一眼，便继续专注于手头的动作。
到了中军大帐前，帐帘外的亲兵掀帘通报：“林将军，禾安关来的小仙师到了。”
“让她进来。”帐内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带着几分刚硬。
我掀帘而入时，正看到端坐在案后的人——一身玄色软甲，未施粉黛的脸上线条利落，眉眼间带着风霜气，左手按在案上的兵书，右手握着支狼毫，笔尖还蘸着墨。
她抬头看来时，我猛地顿住了脚步，原以为李春盛口中的“林将军”是个络腮胡的糙汉，没成想竟是位清秀隽丽的女郎。
案后的林峰显然也愣了，握着狼毫的手微微一顿，墨滴落在兵书上，晕开一小团黑。帐内的空气静了瞬，原本该剑拔弩张的氛围，倒因这双双的错愕，悄悄松了些。
还是林峰先回过神，她将狼毫搁在笔架上，挑眉看向我：“你就是落小仙师？”
“是。”我走到帐中站定，没绕弯子，直接开口，“海龙洲三万修士陈兵近海，禾安关是第一道屏障。我此来只有一句话，不必急于争斗，务必死守，为王室撤离争取时间。等王族退到青嶂关，再做后图。”
“青嶂关？”林峰猛地站起身，案上的兵书被带得滑落在地，她眉头拧得死紧，声音陡然拔高，“只知道退守的家伙！你可知桑榆洲的百姓守着这禾安关守了多少年？这次不战，等海龙洲站稳了脚跟，何时再战？非要等到他们踏平王宫、占了青嶂关，才知道该拿起刀吗？”
她的怒气压得帐内的烛火都晃了晃，甲胄上的铜扣叮当作响，倒有几分战场上的煞气。
我早料到她会动怒，能守在边境的将军，多半是血性刚烈的性子，怎肯轻易言退。
我没急着辩解，等她胸口的起伏稍缓了些，才平静地开口：“林将军，我并非不战，是不能盲目开战。海龙洲此次来的是三万修士，半数是筑基以上，而桑榆洲精锐折损大半，您这里的驻军，能凑出多少金丹期？”
林峰的脸色僵了僵，没接话。
答案不言而喻。
“若此时开战，禾安关撑不过三日。”我往前一步，目光落在帐壁的舆图上，指尖点向禾安关与王宫的连线，“这里一破，海龙洲的修士可直取王宫，到时候王室撤不走，百姓逃不掉，桑榆洲才是真的没了。死守不是怕，是为了把仗打得更明白。”
帐内静了，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林峰望着舆图，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甲胄的领口，先前的怒意渐渐淡了，眼里多了些犹豫。
我趁热打铁：“况且，我们不必孤军奋战。漠北洲的寒凝疑洲主，被海龙洲的骚扰烦了许久吧？漠北洲实力强，百姓尚战，龙玄不敢轻易招惹，才只敢做些偷鸡摸狗的事。若是能说动寒凝疑参战，我们前后夹击，海龙洲必败。”
“此战若胜，十年内海龙洲不敢再犯，我们还能逼他们放人。”我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使团的人我不知道，但三王子应该还活着，龙玄要的是桑榆洲的地盘，三王子是最好的价码。”
林峰终于转过头，看向我的眼神里没了先前的火气，只剩些微的惊讶。她深吸几口气，抬手按了按额角，一抹掩不住的疲惫浮了上来，声音也低了些：“早就听闻落小仙师的名声，三王子走前特意来信，说若你持令牌来，让我务必听你安排。”
她自嘲地笑了笑：“说实话，见你之前，我本想给你个下马威，我不信一个被人捧着、不谙世事的‘小仙师’能懂什么打仗。可刚见你是个女娃娃，就先惊了下，听完你这些话，才知你是真有远见。”
“为何见我是女娃娃，反倒更信了？”我忍不住问。
“因为难啊。”林峰走到案边，重新拾起兵书，指尖拂过书页上的墨渍，“世间女子有才的多，能出头的却少。处境本就难，要闯出你这样的名声，没点真本事，怎可能让人心服？”
我笑了：“林将军才是不易。我不过沾了师父的光，您走到如今这地位，又守在这边境，风餐露宿，吃的苦定然比我多得多。”
她也笑了，眉眼舒展了些，倒比刚才温和许多。
只是笑容很快淡了，她指着舆图上的恍如城说道：“你说的联合漠北洲，道理是对的。可难就难在怎么去，恍如城现在在海龙洲手里，要往漠北洲去，必定得经过恍如城，龙玄他们怎会察觉不到？”
“这事林将军不必操心。”我走到帐帘旁，掀起一角看向外面的暮色，“您只管守住禾安关，等我回来便是。”
林峰走到我身边，目光落在我脸上，见我眼神坚定，终于点了点头：“多久？”
“最多两个月。”我转头看她。
她略一沉思，声音沉而有力：“我给你三个月。这三个月，就算拼了我禾安关的驻军，也定能守住。只是，万望小仙师言而有信！”
“必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