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同鞭子般抽打着北通城。天地间一片混沌,只有惨白的闪电不时撕裂黑暗,映出在泥泞中挣扎前行的玄甲队伍。雨水顺着冰冷的甲叶缝隙灌入,带来刺骨的寒意,却浇不熄溥云河胸腔里那团名为仇恨的熊熊烈火。
逐月阁于他而言不仅仅是一座别院,那是他在这冰冷孤独的世界里,为挚爱精心堆砌的只属于他们二人的爱巢。他曾在那里,短暂地忘却了痛苦的过往,笨拙地学着如何去爱,去守护。可如今,这微光也要被那些他恨之入骨的暴民碾碎!
队伍在泥水中艰难跋涉,离城东越近,空气中那股风雨也无法完全压下的喧嚣便愈发清晰。那不是寻常的市井嘈杂,而是无数人汇聚的、充满暴戾与狂热的声浪!嘶吼、咒骂、还有隐约传来的木头断裂、砖石滚落的轰响!
终于,在穿过一条被雨水淹没的窄巷后,眼前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被地狱般的景象填满。
逐月阁此刻已陷入一片混乱的火海与狂暴的人潮之中!虽然暴雨倾盆,但显然有人提前在阁楼主体和周围的回廊亭榭上泼洒了大量的火油,橘红色的火焰顽强地在雨幕中跳跃、蔓延,舔舐着精美的雕花门窗,吞噬着轻薄的纱幔,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浓烟滚滚,混合着雨水蒸腾起的白汽,形成一片污浊的烟瘴。
阁楼主体尚未完全垮塌,但环绕其间的精美回廊、观景水榭,已有大半被推倒、砸烂!粗大的梁柱断裂,精美的栏杆扭曲变形,碎裂的砖瓦木料在泥水中堆积如山。无数衣衫褴褛、面孔被愤怒和一种毁灭的狂热扭曲的人影,如同疯狂的蚁群,在废墟和火光中涌动!他们用木棍砸,用石头扔,用脚踹,甚至徒手去扳动尚未倒塌的廊柱!每一次破坏,都伴随着一阵发泄般的、震耳欲聋的嘶吼。
“烧!烧干净!都是吸我们血的!”
“城主府不给我们活路!我们也砸了他和妖女的金窝!”
……
污言秽语和恶毒的诅咒如同毒蛇的信子,在风雨中嘶嘶作响。火光映照着一张张被雨水和泥污糊满的狰狞面目。
而在阁楼主体前那片相对开阔的临水空地上,景象更为惨烈。数十名身着玄色鳞甲的城主府护卫,正组成一个岌岌可危的圆阵,死死护住阁楼入口。他们甲胄破损,被数倍于己、手持简陋武器的暴民团团围住,如同惊涛骇浪中随时会倾覆的小舟。刀剑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城主!是城主来了!”
护卫中有人眼尖,看到了冲破雨幕而来的玄甲身影,如同濒死之人看到了救星,嘶声力竭地大喊起来。
围攻护卫的暴民猛地回头,看到了那队沉默逼近、如同死神般的玄甲队伍,看到了为首那个手持狰狞斩马刀、浑身散发着滔天杀意的身影。短暂的死寂后,更大的恐慌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在人群中爆发!
“是溥云河!这狗城主来了!”
“跟他拼了!”
不知是谁带头,一部分红了眼的暴民竟调转矛头,挥舞着棍棒、锄头,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朝着溥云河的方向猛冲过来!
溥云河看着那些冲向自己的、扭曲疯狂的面孔,看着火光中的逐月阁,看着护卫们浴血苦战的惨状。大哥溥云泽被撕碎的血肉,娘亲在火海中挣扎的凄厉惨叫,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冲破记忆的闸门,与眼前的景象轰然重叠!二十年的隐忍,二十年的仇恨,在这一刻彻底引爆!
“杀——”
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从溥云河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声音饱含着二十年的血泪和刻骨的怨毒,竟盖过了震耳的雷声和风雨的嘶吼!
他率先举刀,如同挣脱束缚的凶兽!手中那柄沉重的斩马刀划过一道凄冷的弧光,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劈向冲在最前面的一个挥舞着棍棒的汉子。
噗嗤!
刀锋毫无阻碍地切开了皮肉、骨骼!热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混合着雨水,溅了溥云河满头满脸!那汉子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上半身便斜斜地滑落,栽倒在泥泞中。
溥云河一步踏前,斩马刀化作死亡的旋风!他根本不需要任何章法,只有最原始、最暴戾的劈砍!每一次挥刀,都带起大蓬的血雨和残肢断臂!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迹,却冲不淡他眼中那焚尽一切的疯狂杀意!他冲入暴民群中,所过之处,如同热刀切牛油,掀起一片腥风血雨!惨叫声、骨骼碎裂声、刀刃入肉声,瞬间成为这片地狱的主旋律!
紧随其后的影牙和心腹护卫也如同虎入羊群,他们配合默契,专挑混乱中的要害下手,刀光剑影闪烁,冷酷而高效地杀戮着。
与此同时,一阵更加沉重整齐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是鹿洀率领的黑鳞卫终于赶到了!这些隶属于圣帝的精锐,此刻在鹿洀的严令下,也亮出了锋利的刀枪。他们看到了城主的做派与实力,亦明白究竟该如何行事,立刻结成战阵,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从侧翼狠狠撞进了混乱的暴民群中!
训练有素的刀枪战阵对上混乱的乌合之众,结果只能是单方面的屠杀!长枪如林,每一次突刺都带起一溜血花;战刀挥舞,每一次劈砍都收割一条性命。暴民们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成片倒下。火光、血光、刀光在暴雨中交织,将这片昔日清雅的临水之地,变成了修罗屠场!
恐惧终于压倒了疯狂。幸存的暴民开始哭嚎着四散奔逃,如同受惊的兽群,只想逃离这片死亡之地。然而,杀红了眼的黑鳞卫和溥云河的护卫们哪里肯放?如同驱赶猎物般,冷酷地追砍着每一个奔逃的背影。惨叫声在雨夜中此起彼伏,渐渐远去,又被更大的风雨声吞没。
当最后一声濒死的哀嚎消失在雨幕中,逐月阁前,只剩下遍地狼藉的尸骸、汩汩流淌的血水和在暴雨中依旧顽强燃烧、发出噼啪声响的火焰。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皮肉焦糊味,混合着雨水的湿冷,形成一种地狱般的气息。
溥云河拄着滴血的斩马刀,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染血的脸颊不断流下。玄甲上沾满了碎肉和血浆。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扭曲变形的尸体,扫过那些在泥水中浸泡、死不瞑目的面孔,心中没有一丝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扭曲的、大仇得报般的快意。
他的目光,最终投向那座依旧在燃烧、却已残破不堪的逐月阁主体。火焰在暴雨的压制下小了许多,但仍顽强地舔舐着门窗,浓烟滚滚。
就在这时,阁楼那扇被火焰烧得焦黑、摇摇欲坠的二楼临水窗扉,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推开了。
一道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那火光与浓烟交织的窗口。
是江逐月!
她显然是从城主府一路冒着狂风暴雨追来的。身上那件单薄的素色外袍早已被雨水和泥泞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纤细得近乎脆弱的身形。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雨水顺着她的发梢、下巴不断滴落。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燃烧的窗前,居高临下,俯视着楼下这片刚刚结束杀戮的修罗场。火光映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眸中倒映着遍地的尸骸、流淌的血河,以及…那个站在血泊中央、如同阎罗般的丈夫。
江逐月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灭顶的、深入骨髓的绝望和冰冷。她看到了丈夫斩杀暴民时那疯狂而快意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人性,只有纯粹的毁灭。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因为这座以她名字命名的楼阁!因为她的存在!
妖女…百姓们叫她妖女,原来并没有错。她就是一个带来灾祸的不祥之人!若非当年那个午后她躲在那张桌子下哭泣,就不会引来大哥溥云泽,就不会有后来的惨剧,溥云河也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更不会有今日这场因逐月阁而起的血腥屠杀!
是她!一切都是因为她!
“呃…” 一声压抑的、仿佛灵魂被撕裂的呜咽从她喉咙里挤出。她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巨大的痛苦和自责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汹涌而出,冲刷着她惨白的面颊。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雨幕,最后深深地、绝望地看了一眼楼下那个浑身浴血、如同魔神般的丈夫。那眼神里,有刻骨的爱恋,有锥心的痛楚,有深不见底的愧疚,最终都化作了彻底的死寂和解脱。
够了…真的够了…
她猛地松开捂住嘴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下方那片血色地狱,朝着那个她深爱却已面目全非的男人,发出最后一声凄厉到穿透雨幕的悲鸣:
“云河,停手吧!”
声音尖锐,充满了无尽的悲恸和哀求。
喊声未落,在溥云河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在鹿洀和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江逐月的身影猛地向前一倾!
如同一只折断了翅膀、毅然扑向烈焰的飞蛾,又像是一滴从绝望深渊坠落的清泪。那道纤细的身影,决绝地、义无反顾地,从燃烧的、浓烟滚滚的二楼窗口,纵身跃下!
灰色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而凄美的弧线。
噗通!
沉闷的落水声响起,盖过了风雨,盖过了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水花高高溅起,随即被湍急的雨点击碎。暗红色的湖水剧烈地荡漾开来,一圈圈涟漪迅速扩散,很快又被密集的雨点打乱,归于浑浊。
江逐月的身影,消失在那片被她夫君和灾民鲜血染红的冰冷河水之中。
“逐月——”
一声撕心裂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狂吼,终于从溥云河僵硬的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痛苦和难以置信,瞬间压过了天地间所有的声响!
他手中的斩马刀“哐当”一声掉落在血水泥泞之中。他像疯了一样,完全不顾周围的一切,跌跌撞撞地扑向那片吞噬了他妻子的暗红湖水,却被影牙死死抱住:“城主,水深危险!”
影牙向府卫们下令:”快!快想办法救人!”
府卫们很快便调来数艘小舟。
冰冷的水面之下,只有一片沉寂的黑暗。江逐月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再无踪迹。
溥云河跪倒在冰冷的水边,半个身子浸在血水混杂的河水里,徒劳地用手在浑浊的水中疯狂地摸索、抓捞。冰冷的河水刺骨,却远不及他心中那万载寒冰般的绝望。他嘶吼着,呼唤着妻子的名字,声音凄厉得如同鬼泣,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抽打着他佝偻的脊背。
他最终捞上来的,只有一片被湖水浸透、绣着几缕银线的素色衣角。那是江逐月外袍的一角。
溥云河颤抖着,死死攥着那片湿冷的布料,如同攥着妻子最后一点残留的温度。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属于人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比这北通城最深的夜还要浓稠的黑暗和毁灭一切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