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出……,火炼金丹。”
六个字,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印在差分机冰冷的青铜结果轮盘上。
工坊内,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那是过度负载的电池组发出的最后悲鸣。
郭守敬的呼吸有些粗重,他盯着那行小字,眉头紧锁。这个结果太过模糊,甚至带着几分戏谑的意味。耗费了如此多的心血与珍稀材料,换来的却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谶语?
“玉出……什么?这后面缺了字。”郭守敬的声音里难掩失望。
“不。”
李不凡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没有看结果,而是看着已经停止运转的差分机,眼神里没有丝毫气馁,反而透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亮光。
“它回答了。只是我们问得太粗糙。”
他伸出手,轻轻抚过那些冰冷的齿轮,像是在安抚一头刚刚结束奋战的猛兽。
“我们问它《万化质料》的下落,它就给了我们寻找的线索。‘火炼金丹’,这必然不是指道士们那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儿,而是指某种需要高温与复杂工序才能制成的超凡材料,这正合《万化质料》之名。”
李不凡顿了顿,目光转向郭守敬和灵算:“而‘玉出’,就是找到这‘金丹’在何处的关键。差分机算不出那个地名,不是它不能,而是我们的‘力’不够,‘算’也不够精。”
灵算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血色,他瞬间明白了李不凡的意思:“李居士是说,我们的动力源续航太短,机器的运算量也还不够大,所以它只推演到了一半,就无以为继了?”
“正是如此。”李不凡点头,“这已经是神迹了。我们第一次让冰冷的机器,去窥探天道算法的秘密,它就给了我们一个方向。接下来,路就很清楚了。”
他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改良动力。现在的电池组只是消耗品,我们需要一个能持续提供稳定动力的‘源头’。发电机,必须造出来,而且要更大,更稳定。”
“第二,扩容差分机。更多的齿轮,更复杂的联动,让它的运算量再翻十倍,百倍!这需要消耗更多的铁梨木和精铜。”
“第三,优化算法。”李不凡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需要重新梳理‘周易编程’的逻辑,让输入机器的‘初始条件’更精确,这样解读结果时,才能得到更清晰的答案。”
这三点,条理清晰,目标明确。
郭守敬心中的一丝阴霾顿时烟消云散。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失败在李不凡这里,从来不是终点,而仅仅是通往正确道路上的一块垫脚石。
这种心性,比他那惊世骇俗的格物之学,更加可怕。
“好!”郭守敬一拍大腿,老眼中精光四射,“材料、工匠,都不是问题!我这就去办!通惠河的工程,也该让世人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格物’之力!”
接下来的一个月,通州仿佛进入了一个奇妙的循环。
白天,郭守敬的府邸大门紧闭,里面传出各种金属敲击和机械打磨的声响,戒备森严。
而城外的通惠河工地上,却上演着一幕幕让数万民夫目瞪口呆的“神迹”。
以往需要上千人喊着号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吊装到位的巨大闸门石梁,如今只靠着一台由水力驱动的巨大木制起重臂,便被轻松吊起,精准地安放在预定位置。
深挖河道的淤泥,也不再全靠人力一筐筐往外挑。几台新式的“水力翻斗车”,利用河水的落差,就能自动将满载淤泥的翻斗提升到岸上,再倾倒出去,效率提升了何止十倍。
郭守敬将从李不凡那里学来的部分格物原理,巧妙地应用在了工程器械的改造上。每一项改进,都让工期大幅缩短,人力损耗降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
原本怨声载道的工地,如今变得井然有序,甚至连民夫们的脸上都少了几分麻木,多了几分对“郭神仙”的敬畏。
通惠河工程进度神速,如同一阵风,迅速吹进了大都。
这天,一纸来自中书省的公文,送抵了郭守敬的府邸。
“奉中书省平章政事钧旨,遣监察御史纳兰德,巡查通惠河工程,慰问有功之臣。”
郭守敬捏着那份公文,眼神凝重。
“纳兰德……是伯颜的人。”
李不凡正在一张新的图纸上演算着什么,头也不抬地问道:“来者不善?”
“他是伯颜的爪牙,素以嗅觉灵敏、手段酷烈著称。名为慰问,实为监视。”郭守“敬沉声道,“我们的动静,终究是太大了。”
三日后,纳兰德的仪仗抵达通州。
此人约莫四十岁年纪,面皮白净,留着一撮山羊胡,穿着一身精致的御史官袍,脸上总是挂着和煦的笑容。但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鹰隼般的审视。
在郭守敬的陪同下,纳兰德巡视了工地。他看着那些前所未见的省力机械,口中赞不绝口,称其为“鬼斧神工”,又对郭守敬大加褒奖,说要上奏朝廷,为郭公请功。
一番场面话说完,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听闻郭大人身边,近来多了一位精通格物之学的方外高人?不知本官可有幸见上一见?”
来了。
郭守敬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引着纳兰德回了府。
李不凡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安静地坐在工坊的角落里,仿佛正在入定。
“这位,便是我结识的李居士。”郭守敬介绍道。
纳兰德的目光,像两把无形的锥子,刺向李不凡。
“哦?原来是位道长。”他笑着拱了拱手,“道长仙乡何处?师承何门?竟有如此经天纬地之才,能助郭大人创下这不世之功?”
李不凡缓缓睁开眼,眼神古井无波,他站起身,回了一礼,声音平淡得像一杯白水。
“山野之人,无名无派。偶有所得,不敢称才。”
“道长谦虚了。”纳兰德笑意更深,“我观道长气度不凡,想必定非凡俗。平章政事最是爱才,若能将道长的学问发扬光大,造福大元,岂非一桩美事?”
这是在招揽,也是在试探。
李不凡心中明镜似的。伯颜的棋盘,已经摆到了他的面前。
“贫道所学,不过是些修桥补路,上不得台面的匠人之术,入不得平章政事的法眼。”李不凡微微垂下眼睑,“功名利禄,于我如浮云。贫道只愿此生,能将这格物之道,探究一二,便已足矣。”
他将一个避世、痴迷于“术”的方外之人,演绎得淋漓尽致。
纳兰德眯着眼,盯着他看了许久,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可李不凡的神情,就像一块顽石,无懈可击。
这场交锋,在沉默中进行,又在沉默中结束。纳兰德最终笑着告辞,说要回大都向平章政事复命。
赵火儿一直守在门外,她看不懂那些机锋,但她能感觉到,那个叫纳兰德的官员离开后,工坊里的空气都松快了几分。
这些日子,她成了这个秘密工坊的“门神”。
她看着李不凡、灵算和郭守敬三个人像疯魔了一般,将一块块冰冷的金属和木头,变成能自己转动的奇妙玩意儿。
她看着李不凡时而对着图纸废寝忘食,时而又对着星空彻夜不眠。他身上的那股专注,那种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拆解开来探个究竟的执着,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心悸。
这个男人,与她在杭州认识的那个“李算”,似乎一样,又似乎完全不一样了。
杭州的李算,冷酷,果决,是为了复仇不择手段的主公。
而眼前的李不凡,他的眼中除了仇恨的冰冷火焰,更燃烧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探寻世界本源的渴望。那份渴望,将他与整个世界都隔绝开来。
这天夜里,她见李不凡又独自一人站在院中,望着天上的月亮。她犹豫了许久,还是端了一碗热好的羊奶,走了过去。
“夜深了,喝点热的吧。”
李不凡回头看了她一眼,接过了碗,轻声道了句“有心了”。
赵火儿的心跳漏了一拍,鼓起勇气,想说点什么。
“我……”
“今晚的守卫,安排好了吗?”李不凡却打断了她,目光已经越过她,看向了院墙之外的黑暗。
赵火儿胸口一堵,仿佛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安排好了,内外三班,万无一失。”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好。”
李不凡点点头,喝完羊奶,将空碗递还给她,转身便又走回了工坊。从始至终,他的言谈举止间,只有公事,没有一丝私情。
赵火儿捏着那个还带着他体温的空碗,站在清冷的月光下,忽然觉得自己离他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