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灰扑扑的饮食研究所小厨房里,蒸腾的水汽裹着米香和鹅油香。苏洛盯着刚出笼的“花折鹅糕”,模具压出的轮廓清晰了些,花瓣边缘依旧厚重,远不够“芙蕖承露”的轻盈。她掰开一块,鹅肉馅汁水丰盈,辛香料的平衡也精进了,但离古籍里惊鸿一瞥的宫廷点心,差着不止一星半点。
“粉浆稠了,蒸出来就板结;稀了,又立不住形。”李教授捏着半块糕,眉头拧着,“模具也得再改,花瓣要更薄,纹理要更细。还有火候,大火顶汽蒸,外熟里生;小火慢蒸,形就塌了。”他布满红丝的眼睛扫过操作台上堆叠的失败品,“难,是真难。”
苏洛没说话,把李教授的意见一条条记在本子上。粉浆比例、模具精度、火候控制……每一项后面都跟着巨大的问号。隋唐御厨的智慧,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影影绰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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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洛的下一站是川北。火车在秦岭的隧道里钻进钻出,窗外时而是陡峭的崖壁,时而是奔腾的江流。她靠在硬座冰凉的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粗糙的封面。纸包炸鸡……蔡伦古法纸……笋纸。这几个词在她脑子里打转。
川北小城,空气里浮动着花椒和辣椒的燥烈。苏洛按着模糊的线索,找到了城郊的“竹溪村”。村子掩映在苍翠的竹海里,风吹过,竹涛阵阵。青石板路湿漉漉的,空气里是竹叶的清气混着泥土的微腥。
村里年轻人大多外出,留下的多是老人。苏洛问了一圈,终于在一个晒着笋干的院落里,找到了孙篾匠。老汉精瘦,手指关节粗大变形,像老竹根。他正用篾刀破开一根粗壮的毛竹,动作不快,却极稳,薄薄的竹篾从刀下流水般淌出。
“笋纸?”孙篾匠停下刀,浑浊的眼睛抬起来,“早些年,听我爷爷提过一嘴。说是用春笋最里头那层嫩衣,捣烂了,加些树皮汁子,捞出来的纸,薄,透,韧。”他摇摇头,“费那个劲!谁还做?早八百年就没人弄了。现在都用机器纸,便宜。”
苏洛的心往下沉了沉。“那您知道,哪里还有人会做,或者有留下的老纸样吗?”
孙篾匠咂咂嘴,用篾刀指了指后山:“后山坳里,以前有个老造纸的作坊,塌了怕有几十年了。石头地基还在,你去瞅瞅?兴许能扒拉点啥。”他顿了顿,“不过啊,姑娘,那纸就算有,也脆了,一碰就碎,还能包了鸡往油锅里扔?莫想喽!”
苏洛谢过老人,踩着湿滑的泥径往后山坳去。竹林幽深,鸟鸣清脆。果然,在一片荒草丛生的坡地上,散落着几块巨大的、长满青苔的条石地基。倒塌的土墙早已与野草融为一体,只剩半截烟囱似的石柱孤零零杵着。她在碎石瓦砾间仔细翻找,指尖沾满黑泥。除了几块压纸用的沉重石砣,和一些朽烂的木框痕迹,一无所获。想象中的笋纸,连一片碎屑都无迹可寻。只有风穿过竹林的呜咽,像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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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小城旅社,苏洛看着笔记本上“纸包炸鸡”后面那个刺眼的问号,心情有些低落。她打开手机,翻看之前整理的线索。礼云子太史戈渣……蟛蜞子酱……珠三角水乡。
时间不等人。礼云子的珍贵,就在于它的时令——只在春季蟛蜞抱籽的短暂窗口期。错过,就要再等一年。
她立刻买了南下的车票。绿皮火车哐当哐当,载着她穿过湿润的南岭,窗外的景色由灰黄的丘陵变成了水网纵横的平原。空气变得粘稠,带着咸腥的水汽。
珠三角的早春,天气像孩子的脸。苏洛抵达那个叫“桑基”的水乡小镇时,正赶上倒春寒。冷雨夹着细风,抽在人脸上。河道纵横,小艇穿梭,两岸是密匝匝的桑树和香蕉林,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
镇子不大,苏洛撑着伞,踩着湿滑的青石板路,逢人就打听“蟛蜞”和“礼云子”。大多数人都摇头。一个摇橹过桥的老船工,裹着厚重的塑料雨衣,含糊地指了个方向:“去涌尾村问问,那边水咸些,早年蟛蜞多。”
涌尾村更靠出海口,风里咸腥味更重。村口的小杂货铺里,一个穿着胶鞋、裤腿挽到膝盖的阿婆正整理货架。苏洛上前询问。
“蟛蜞?”阿婆抬起头,脸上皱纹深刻,“现在少了,难捉!水咸了,滩涂也少了。礼云子?”她摆摆手,“费那个神!一点点籽,要剥多少蟛蜞?后生仔女谁肯做?都出去打工了。”她看着苏洛失望的神色,犹豫了一下,“涌尾最里面,水闸边上,有个老阿水,以前是捉蟛蜞的好手,你去碰碰运气?他脾气有点怪,说不准。”
顺着阿婆指的方向,苏洛沿着一条狭窄的河涌往里走。雨还在下,河涌水浑浊发黄。越往里,房屋越稀疏,岸边堆着废弃的渔网和破船。水闸旁,孤零零立着两间低矮的砖房,墙皮剥落。
院门半掩,苏洛敲了敲。里面传来几声剧烈的咳嗽,接着一个沙哑的声音没好气地吼:“边个啊?门冇锁!”
苏洛推门进去。一股浓烈的药味、湿木头味和淡淡的腥气扑面而来。屋里光线昏暗,一个干瘦的老人蜷在一张旧藤椅里,腿上盖着条看不出颜色的毯子。他头发稀疏花白,脸色蜡黄,只有一双眼睛,浑浊却带着股锐利,像滩涂上警惕的老鹭鸟,盯着门口的不速之客。
“阿水伯?”苏洛试探着问。
“做乜?”老人语气生硬,带着浓重的乡音。
苏洛说明来意,提到“礼云子”。
听到这三个字,阿水伯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微弱的光,随即又被更深的漠然覆盖。“冇啦!”他干脆地一挥手,像驱赶苍蝇,“早冇人搞哩啲嘢!又辛苦又唔值钱!我?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他佝偻着背,喘着气,“我哩副老骨头,落水都冻死!捉乜鬼蟛蜞!”他指了指自己瘦骨嶙峋的腿,又指了指窗外灰蒙蒙的雨幕和浑浊的河水,意思再明白不过。
苏洛的心凉了半截。她看着老人枯槁的面容和被病痛折磨的身体,知道强求不得。她默默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一包在镇上买的糕点,轻轻放在旁边一张落满灰尘的小木桌上。“打扰您了,阿水伯。您保重身体。”
她转身准备离开。
“后生女,”身后沙哑的声音又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苏洛停步回头。阿水伯没看她,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灰暗的河涌,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虚空中的某个影子说话。
“礼云子……金贵啊。”他声音很轻,被窗外的雨声盖过一半,“咸淡水交界,滩涂要肥,水要清……春分前后,天回暖,水返潮,蟛蜞才肯爬上泥滩晒肚皮,抱籽的母蟛蜞,肚子鼓鼓的,青灰色……捉回来,要活的,养在清水里吐净泥沙……”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藤椅扶手上划拉着。
“然后呢?”苏洛屏住呼吸,轻声问。
阿水伯像是没听见,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低语里:“……用最细的竹筛,一点点淘洗……籽是暗红色的,像……像顶细的朱砂……要阴干,不能晒……加粗盐,一点点酒……装进小口瓦坛里……坛口用泥封死……藏在地窖阴凉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被喉咙里的痰音取代,又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苏洛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伞尖滴落在潮湿的泥地上。老人零碎的话语,像散落的珍珠,被她飞快地、贪婪地记在笔记本上——咸淡水交界,春分前后,母蟛蜞抱籽,竹筛淘洗,暗红如朱砂,阴干,粗盐,少许酒,小口瓦坛,泥封,地窖阴藏……
每一个词,都指向那传说中极致奢华的鲜味。可线索有了,源头却近乎干涸。阿水伯咳得蜷缩起来,像风干的虾米。窗外,冷雨敲打着芭蕉叶,水闸那边传来单调的流水声。珠三角湿冷的春天,把寻找礼云子的路,浇得一片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