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三角的雨,又冷又密,像一层湿透的灰布蒙在涌尾村上空。苏洛撑着伞,站在阿水伯那间泛着潮气和药味的昏暗砖房门口。老人蜷在藤椅里,咳得撕心裂肺,枯瘦的手指抠着扶手,青筋凸起。窗外浑浊的河涌水拍打着水闸,单调而沉闷。
笔记本上刚记下的字迹被伞沿滴落的水洇开了一点——“暗红如朱砂”、“泥封”、“地窖阴藏”。每一个词都闪着珍贵的光,却又沉甸甸地压着无奈。源头近乎枯竭,这奢华的鲜味,难道真要随着阿水伯剧烈的咳嗽声,一起消散在这湿冷的春天里?
“阿水伯,”苏洛提高了一点声音,盖过他的咳嗽和雨声,“您说的,我都记下了!谢谢您!”她把那包镇上买的糕点往落灰的木桌里面推了推,“您保重!”
老人咳得说不出话,只是挥了挥嶙峋的手,像赶走一只烦人的水蝇。
苏洛转身,踩着泥泞的小路离开涌尾。雨丝斜斜地打在伞面上,沙沙作响。礼云子的线索像水里的月亮,看得见,捞不着。她心里憋着一股闷气,混杂着对阿水伯身体的担忧和对那传说中鲜味渺茫的焦虑。手机震动,是李教授发来的信息,询问花折鹅糕模具改良的进展。长安城那间小厨房里未竟的复原,和眼前礼云子的困境交织在一起,让她胸口发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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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苏洛的身影出现在成都宽窄巷子附近一条更老的、油烟熏得发黑的巷子里。空气里是花椒、辣椒、豆瓣酱和熟油海椒混合的霸道气息,钻鼻子,提神醒脑。她循着一位老饕给的模糊地址,找到一家门脸窄小、只挂着块油渍麻花木招牌的小馆子——“老廖肝片”。
正是午饭点,馆子里几张油腻的方桌坐满了人,人声鼎沸,碗筷碰撞声清脆。一个系着深色围裙、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头儿(廖师傅)站在最里面的灶台前,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他动作不快,却有种奇特的韵律感。一口大铁锅烧得青烟袅袅,他舀起一勺滚烫的混合油(菜籽油混着猪油)泼进锅里,“滋啦”一声爆响,油烟蒸腾!
廖师傅看也不看,左手抓起旁边一碗薄薄的、近乎透明的浅褐色猪肝片,手腕一抖,肝片如雪花般均匀撒入滚油中!几乎同时,右手抄起锅铲,手腕急速翻动,快得只见一片残影。油锅里爆出密集的“噼啪”声,浓烈的、带着焦香的猪肝鲜气猛地炸开!
短短几秒!廖师傅手腕一沉,锅铲贴着锅底一抄,那片片肝尖已裹上了一层诱人的金棕色焦边,边缘微卷,中心却还透着粉嫩的质感。他手腕再一抖,肝片悉数落入旁边早已备好的漏勺里沥油。动作行云流水,从下锅到出锅,不过六七秒!
苏洛挤在灶台边的人群里,看得屏住了呼吸。这火候的精准,手腕力度的控制,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慢一秒,肝就老了,柴了;火大一丝,就焦了。
廖师傅把沥好油的肝片倒进一个海碗里。旁边帮厨的妇人立刻递上一小碗调好的料汁——红亮的熟油海椒,深褐的保宁醋,棕黄的酱油,切得细碎的蒜末、葱花、芹菜末,还有一小撮白糖。廖师傅接过,手腕一旋,料汁均匀地淋在还滋滋作响的肝片上!最后,撒上一把烤得焦香的刀口辣椒面。
一股更加强烈、复合的辛香麻辣裹挟着猪肝的焦鲜气,霸道地冲进鼻腔!廖师傅把海碗递给跑堂的伙计,这才有空抹了把额头的汗,抬眼看了看挤在灶台边的苏洛,眼神平静无波,带着常年与油烟打交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
“廖师傅?”苏洛赶紧上前一步,“您好,我是……”
“吃饭找位置,学艺莫开口。”廖师傅打断她,声音不高,带着浓重的川音,低头去准备下一锅的油料,眼皮都没抬一下。
苏洛碰了个软钉子,有点尴尬地退到一边。她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点了一份招牌的“火爆肝尖”和一碗米饭。肝尖很快端了上来。油亮的红汤里,一片片肝尖蜷曲着,焦边诱人。她夹起一片送入口中。
“咔嚓!”微焦的外壳碎裂,内里是惊人的、恰到好处的嫩!带着一点点的弹,一丝丝的脆。滚油瞬间锁住的极致鲜嫩,被滚烫的复合麻辣味包裹着,醋的微酸和糖的柔和若有若无地平衡着刺激。这味道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瞬间劈开了味蕾的麻木,霸道、直接、过瘾!是市井街头最生猛热烈的烟火气。
苏洛扒着米饭,感受着口腔里那团火辣的鲜香,看着廖师傅在灶台前沉默而精准地重复着那几秒钟的魔法。火爆肝尖的精髓,就在这火候毫厘间的掌控和手腕翻飞的功夫里。这技艺,像这碗肝尖一样,直接,烫手,容不得半点花哨和犹豫。要学?就得拿出实打实的耐性和眼力劲。
她没再贸然上前,只是默默地吃完了那份火爆肝尖,额头和鼻尖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辣得嘴唇微肿。麻辣的余威还在舌尖跳跃,带着猪肝特有的鲜。廖师傅依旧在灶台前忙碌,那花白的头发在油烟中时隐时现。苏洛知道,要敲开这扇门,急不得。她付了钱,走出小店,巷子里的麻辣气息依旧浓烈。她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长安的花折鹅糕,珠三角的礼云子,成都的火爆肝尖……复原与传承的路,没有一条是平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