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德农家院里的鳝鱼腥气还没散透，初夏带着水汽的风已经裹着苏洛，一路卷到了苏州城。运河的水汽混着老宅子木头的潮味，石板路被夜露打得湿漉漉的。天刚蒙蒙亮，空气清凉，带着水生植物特有的清气。苏洛按着打听到的模糊地址，拐进一条临河的小巷。巷子尽头，一扇不起眼的木门虚掩着，门楣上挂着一块被油烟熏得发黑的小木牌，勉强能认出“朱记”两个字。
推门进去，一股浓烈的、活虾特有的腥甜气息扑面而来，盖过了清晨的凉意。不大的店面里，灯光昏黄，几张老旧的八仙桌还没摆开。最显眼的，是屋子中央两张并拢的大方桌。桌边围坐着四个人，清一色穿着沾满水渍和虾膏的深色围裙。桌上堆着小山一样的青壳河虾，个个活蹦乱跳，青褐色的虾壳在灯下闪着湿润的光。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干瘦的老者（朱师傅）坐在主位。他腰板挺直，眼神专注得吓人，像两把小锥子，盯着手里一只挣扎的河虾。他左手拇指和食指稳稳捏住虾头与虾身的连接处，右手捏着一根磨得锃亮的细长钢针，针尖比绣花针还细。只见他手腕极其稳定地一抖，钢针精准地刺入虾头壳甲片的缝隙，轻轻一挑！一片极薄的、半透明的淡青色软壳被挑开，露出下面米粒大小、微微颤动的橘红色虾脑。
动作快而轻巧，那虾脑被钢针尖稳稳托住，毫发无损。朱师傅手腕一转，虾脑落入手边一个盛着浅浅清水的白瓷小碟里，像一颗沉入水底的红宝石。整个过程不过两三秒，那只被取了脑的虾还在他左手指间徒劳地弹动着细腿。
“虾脑，要活取，离水不能过十息（呼吸），”朱师傅头也不抬，声音低沉沙哑，像运河底的老石头，“气一断，脑就散，鲜味泄一半。”他放下钢针，捏住虾尾第二节，手指灵巧地一旋、一掰，整条晶莹剔透的虾仁就脱壳而出，落进旁边另一个垫着湿纱布的竹匾里。虾仁饱满弹润，尾部带着一抹淡淡的粉。
他这才把那只没了脑、没了肉的空虾壳丢进脚下一个大竹筐。筐里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青褐色的虾壳，散发出浓烈的腥气。
“筛籽。”朱师傅对旁边一个二十出头、同样穿着围裙的年轻后生（阿华）说了一句。阿华立刻把面前一大盆刚用清水冲洗过、沾着水草的母虾（腹部抱满墨绿色虾籽）端到面前。他拿起一个细密的圆形竹筛（网眼比纱窗还细），舀起一大勺湿漉漉的母虾倒进筛里，双手抓住筛沿，手腕悬空，开始用一种奇特的韵律快速抖动、旋转筛子。
“沙沙沙沙……”
细密的摩擦声在安静的清晨格外清晰。墨绿色的虾籽被从虾腹上抖落，透过细密的竹筛眼，下雨般落入筛子下面垫着的白搪瓷盆里。一些细小的杂质和破碎的虾壳则留在筛网上。阿华的动作快而均匀，手臂稳得像钟摆。筛了十几下，他停下来，把筛网上残留的杂质倒掉，再舀起下一勺母虾。白瓷盆里，墨绿色的虾籽渐渐堆积，像一层湿润的苔藓。
另外两个妇人则负责处理那些被取走了虾籽的母虾和公虾。她们的动作也快，但比起朱师傅那令人屏息的精准和阿华那稳定的筛动，就显得平常许多。剥虾仁，掐虾线，虾壳丢进另一个筐。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虾腥气，混合着水汽和汗味。
苏洛站在门边，看得几乎忘了呼吸。那钢针挑虾脑的精准稳定，那筛虾籽的沙沙韵律，那堆积如山的虾壳……这哪里是在准备一碗面？分明是一场对极致鲜味的、近乎残酷的朝圣仪式！每一颗橘红的虾脑，每一粒墨绿的虾籽，每一尾晶莹的虾仁，都是从成千上万只活虾身上，靠这双手，一针针、一筛筛、一条条“抠”出来的！
“后生女，看够了？”朱师傅终于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看向苏洛，带着审视，“三虾面，吃的就是个‘时’和‘工’。过了芒种，虾籽散了；过了辰时（早上七点到九点），虾离水久了，鲜气就跑了。”他用下巴点了点那堆虾壳和旁边几大盆活虾，“这点东西，四个人，从寅时（凌晨三点到五点）忙到现在，够做几碗？二十碗顶天了。”
他拿起一根细竹签，拨弄了一下白瓷碟里那几粒橘红的虾脑，又指了指阿华筛出的那层墨绿虾籽：“机器？机器能这么取脑？能这么筛籽不破？剥虾仁快，可这虾脑虾籽的鲜，机器一碰就毁了！”他语气平淡，却字字砸在苏洛心上。这碗面的金贵，不在食材，而在这无法替代的手工，在这与时间赛跑的精细里。
苏洛看着朱师傅那双指甲缝里嵌着虾膏、布满细小划痕和老茧的手，再看看阿华筛虾籽时专注而疲惫的侧脸。初夏清晨的凉意早已被店里的汗气和虾腥驱散，只有那单调的“沙沙”筛籽声，像时间的秒针，在催促着这碗面的诞生，也在丈量着这门古老手艺还能存续多久。
“我能……试试吗？”苏洛的声音有些干涩。她知道自己笨手笨脚，但就是想碰一碰这“活取”的温度。
朱师傅没说话，只是从旁边筐里捏起一只活蹦乱跳的青壳河虾，丢到苏洛面前的空桌上。虾在光滑的桌面上徒劳地弹跳着，细腿划拉出细微的声响。他又拿起一根备用的细钢针，轻轻放在虾旁边。
针尖闪着寒光。虾在跳动。浓烈的腥气钻进鼻孔。苏洛深吸一口气，伸出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