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初夏清晨的凉气,早被“朱记”小店里浓烈的虾腥气蒸腾得一干二净。空气粘稠,混杂着活虾挣扎的水汽、虾膏的腥甜、剥虾妇人的汗味,还有那白瓷碟里几粒橘红虾脑散发的、若有若无的极致鲜气。
苏洛看着朱师傅丢在自己面前那只青壳河虾。虾还在桌面上徒劳地弹跳,细腿划拉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窸窣的声响。旁边那根细钢针,针尖闪着一点寒光。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感。伸出手,学着朱师傅的样子,左手拇指和食指尽量稳地去捏虾头与虾身连接处。那虾滑腻异常,猛地一挣!苏洛指尖一滑,虾“啪”地摔回桌面,弹跳得更凶了。旁边剥虾的妇人抬眼瞥了一下,没说话,又低下头去忙活。阿华筛虾籽的“沙沙”声依旧均匀。
苏洛脸有点热,再次伸手。这次用了点力,死死捏住虾头后部。虾在她指间疯狂扭动,尾部甩出的水珠溅到她手背上,冰凉滑腻。右手捏起那根细钢针。针很轻,捏在指尖几乎没有分量。她学着朱师傅的样子,想找虾头壳甲片的缝隙。可虾头在她指间不断扭动,那点缝隙忽隐忽现。她定了定神,屏住呼吸,看准一个瞬间,手腕一抖,钢针尖刺了下去!
“噗!”
手感不对。不是轻巧的挑开,更像是戳进了一团黏滑的胶质里。针尖传来微弱的阻力,接着一空。再看时,钢针尖上沾着一点浑浊的、破碎的橘红色组织,稀烂地糊在针尖上。被她刺中的虾,头壳被戳了个小洞,流出一点浑浊的浆液,抽搐了几下,渐渐不动了。一股更浓的腥败气散开。
失败。彻底失败。别说完整的虾脑,连个形状都没留下。
朱师傅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早料到如此。他右手钢针再次精准地刺入一只活虾头壳缝隙,手腕极其稳定地一挑,一粒完整的、颤巍巍的橘红虾脑便落入清水碟中,像一颗沉入水底的红宝石。那只被取了脑的虾,在他左手指间依旧弹动着细腿。
“心要静,手要稳。眼比针快,手比虾快。”朱师傅的声音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活物取鲜,差一丝,就是腥臭。练吧,没废掉百十斤虾,摸不着门道。”
苏洛看着自己针尖上那点稀烂的橘红,再看看朱师傅碟子里那几颗饱满的红宝石,一股巨大的挫败感涌上来。这碗三虾面的金贵,她此刻才算真正尝到了前味——不是舌尖的鲜,而是指尖的艰难。她默默放下钢针,把那只被她戳死的虾丢进装空壳的竹筐。筐里青褐色的虾壳又厚了一层,散发出浓烈的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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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苏洛站在上海老城厢一条狭窄的弄堂口。空气闷热潮湿,粘在身上像一层浆。弄堂深处飘来一股极其复杂的气味——浓烈的酒糟香是底子,混杂着某种类似臭豆腐的发酵气息,更深层,似乎还有一丝肉类和内脏被时间浸透后的温吞醇厚。这气味霸道地压过了弄堂里飘散的饭菜香和晾晒衣服的肥皂味。
循着味儿,她找到一扇虚掩的、油漆斑驳的石库门后门。推门进去,是个小小的天井,头顶被纵横的晾衣竿和遮阳棚切割成碎块。天井一角,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汗衫、头发稀疏的老头(老沈)正佝偻着腰,守着一个半人高的粗陶大钵斗。钵斗敞着口,里面是深琥珀色、近乎粘稠的液体,上面漂浮着切成小段的毛豆荚、方方正正的白煮猪肚、切成薄片的猪舌(门腔),还有几块肥厚的鸭胗,都浸泡在那深琥珀色的卤汁里。那股浓烈复杂的糟香混合着肉食醇厚的气息,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闷在这小小的天井里,几乎有了实质。
老沈手里拿着一柄长竹筷,正慢悠悠地拨弄着钵斗里的东西,让每一块都均匀地浸润在糟卤中。他动作慢得几乎凝滞,只有手腕极其细微地转动。
“沈师傅?”苏洛轻声招呼。
老沈这才慢悠悠抬起头,一张圆脸,皱纹深刻,眼神有点浑浊,带着点午后的倦怠。“嗯?”他鼻音很重,似乎刚从某种沉浸的状态里被唤醒。
“打扰您,想请教这糟钵斗……”苏洛说明来意。
“糟卤啊……”老沈拖长了调子,手里的竹筷依旧没停,慢悠悠地搅动着钵斗里深琥珀色的液体,“没什么花头,就是时间。”他用筷子尖挑起一小段毛豆荚,那豆荚已经被糟卤浸染成深褐色,散发着浓郁的糟香,“喏,毛豆要选饱满的,两头剪掉,盐水煮得碧绿生青,过凉水,沥得干干的,一点生水不能沾,沾了就馊。”他放下毛豆,又挑起一片猪舌,“门腔、肚子、鸭胗,都要白煮得透透的,火候要准,老了柴,嫩了腥。煮好,也要凉透,一滴油星都不能有。”
他说得很慢,每一个步骤都强调着“凉透”、“干透”、“无油”、“无水”。那柄长竹筷像是他延伸的手指,在粘稠的糟卤里缓缓搅动,带起粘滞的涟漪。
“最难是这卤。”老沈终于把目光从钵斗移开,看向旁边窗台上一个不起眼的深棕色小口坛子。坛口用几层厚厚的棉纸和油布封着。“陈年香糟打底,加五年以上的花雕,冰糖不能多不能少,多了腻,少了压不住腥气。花椒、八角、桂皮……香料要配得匀,多了抢味,少了不香。搅匀了,封坛口,放在阴凉地里,让它自己慢慢睡……睡足了日子,性子才醇和,才压得住这些荤腥。”
他放下竹筷,走到窗边,小心地揭开坛口的一角棉纸。一股更加浓郁、醇厚、带着岁月沉淀感的糟香猛地冲了出来!这香气比钵斗里的更复杂,更沉静,少了些冲鼻的“臭”,多了些温润的“厚”。
“我这坛,睡了三年了。”老沈的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珍视,“新卤太冲,糟气浮,压不住肉味,也浸不透。时间不到,就是碗浮夸的调料水。”他重新封好坛口,走回钵斗边,拿起一个干净的小碗,用竹筷从钵斗里夹起几段毛豆、一片猪肚、一块鸭胗,又舀了点深琥珀色的糟卤淋在上面,递给苏洛。
“尝尝。要的就是这股子‘闷’出来的味儿。急火快炒的锅气?这里头没有。”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头,有的是慢吞吞的、被糟卤一点点‘闷’进去的魂。”
苏洛接过碗。毛豆入口,饱满的豆粒早已吸饱了糟卤的精华,表皮微皱,内里粉糯,咸鲜中带着浓郁的糟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回甜。猪肚厚实弹牙,糟香深深沁入肌理,没有丝毫脏器味,只有醇厚的肉香被那复杂的糟味托举着,变得格外深沉。鸭胗脆韧,嚼劲十足,糟卤的滋味丝丝入扣。那深琥珀色的卤汁更是精髓,咸、鲜、甜、糟、香,各种味道交融得浑然一体,温吞地包裹着味蕾,在闷热的午后,带来一种奇异的、通透的舒爽。没有火爆的刺激,只有被时间驯服后、缓缓释放的醇厚力量。
“慢工出细活,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也吃不到这口真糟香。”老沈慢悠悠地说,重新拿起那柄长竹筷,继续他慢得近乎凝固的搅动。天井里,那浓烈的糟香混合着肉食的醇厚,被夏日的闷热一蒸,越发沉甸甸地弥漫开来。苏洛嘴里还残留着那温吞醇厚的糟香余韵。这口“糟钵斗”的魂,不在灶台的火光里,而在窗边那坛沉睡三年的老卤中,在眼前这慢得几乎凝滞的搅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