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老城厢弄堂里那沉甸甸的糟香,像一块温热的湿布捂在胸口。苏洛走出石库门,午后粘稠的热浪裹着市井的喧嚣扑面而来。舌尖还残留着糟钵斗那温吞醇厚的咸鲜糟香,脑子里却塞满了朱记钢针尖上颤巍巍的虾脑、老沈窗台上那坛沉睡三年的糟卤、顺德根叔砧板上那条森白的鳝骨、成都廖师傅油锅里爆出的肝尖焦香……还有长安小厨房里,那一次次瘫软或开裂的“花折鹅糕”。
时间不等人。花折鹅糕的瓶颈像根刺,扎在心上。她买了最近一班北上的高铁票。窗外飞速倒退的江南水田被中原平原单调的灰黄取代,又被连绵的秦岭隧道吞噬。车厢里空调开得足,冷气吹得人皮肤发紧。苏洛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划拉着,模拟着粉浆包裹肉馅、填入模具的触感。太稀,流淌;太稠,板结。那“瓣绽如生”的轻盈,到底藏在哪道工序的缝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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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的喧嚣带着北方特有的干燥尘土气。苏洛没回饮食研究所的小厨房,而是拖着行李箱,一头扎进了西市古玩城后面那条更旧、更窄的巷子。空气里浮动着旧书页、灰尘和劣质熏香混合的古怪气味。两旁的店铺堆满了真假难辨的青铜器、泛黄的卷轴、缺胳膊少腿的木雕佛像。她在一家专卖金石拓片和古籍残卷的小店门口停下。
店主是个精瘦老头,戴着老花镜,正用一把小刷子清理一块黑黢黢的墓志拓片。店里光线昏暗,积年的灰尘在从门板缝隙透进来的光柱里跳舞。
“老板,找点东西。”苏洛开门见山,“跟吃食有关的古物,碑刻、砖画、文书残片,都行。特别是……隋唐的。”
老头从老花镜上方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扫了苏洛一眼,没说话,下巴朝墙角一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努了努。
苏洛蹲下身,打开箱子。里面乱糟糟堆着些零碎:缺角的陶灶明器,刻着模糊宴饮图样的画像砖拓片,几卷用麻绳捆着的、纸页发黄发脆的手抄食单残卷……她耐着性子,一件件翻看。手指拂过冰冷的拓片,粗糙的陶片,脆弱的纸页。大部分都是些寻常的庖厨场面,蒸煮烹炸,模糊不清。翻了大半箱,指尖突然触到一块巴掌大的薄石片。
石片青灰色,边缘不规则,像是从某块更大的石头上剥落下来的。表面刻着阴文,字迹细小,笔画却异常清晰有力,带着一种刀劈斧凿的刚硬感。字是竖排的:
…糕用新粳细舂,浆调如酪,裹鹅臛,入花模。模乃精铜镂空芙蕖,瓣薄如纸…蒸须缓火匀气,急则形溃…
芙蕖!花模!精铜镂空!瓣薄如纸!
苏洛的心猛地一跳,几乎屏住了呼吸。她小心翼翼地把石片举到眼前,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光仔细辨认。后面还有几行更小的字,刻痕浅了许多:
…昔在尚食,掌此模三副,金一,银一,铜一。乱起,金模熔,银模失,唯铜模随葬…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断裂处参差不齐。这分明是某个唐代宫廷厨娘(或尚食局官员)墓志的残片!记载的正是花折鹅糕的关键——模具的材质、形态和蒸制的火候!铜模,芙蕖(荷花)形,镂空,花瓣薄如纸!这比李教授推测的木模精准了何止百倍!
“老板,这个!”苏洛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指着石片,“哪来的?还有吗?”
老头慢悠悠放下刷子,凑过来看了一眼,又坐回去:“哦,这个啊。前些年收的,说是北邙山那边翻地翻出来的,就这么一小片。字儿挺怪,没人要,压箱底好多年了。”他咂咂嘴,“没了,就这一片。你要?给五十块拿走。”
苏洛二话不说付了钱,把这片冰凉的石片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打开隋唐宫廷美味的钥匙。铜模!芙蕖形!瓣薄如纸!这每一个字,都直指花折鹅糕复原的核心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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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索有了,可铜模呢?随葬了。墓在哪儿?不知道。就算知道,千年时光,墓葬早不知被盗掘或损毁多少次了。铜模存世的几率,渺茫得如同大海捞针。
苏洛站在古玩城嘈杂的门口,午后的阳光刺眼。攥着石片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兴奋过后,是更深的无力感。难道只能根据这寥寥数语,去臆造一个“精铜镂空芙蕖”模?
她漫无目的地在古玩城里转悠,目光扫过那些售卖仿古铜器、旧货的摊位。黄铜的香炉,青铜的仿古剑,紫铜的镇纸……大多是粗笨的玩意儿。在一个卖旧工具和杂铜件的摊子前,她停下了脚步。摊主是个沉默的中年汉子,地上铺着块破毡布,上面堆着些锈迹斑斑的旧铜锁、门环、秤砣,还有一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铜片、铜条、铜疙瘩。
苏洛的目光在一堆废铜里逡巡。突然,她的视线定住了。在那一堆锈蚀的铜件下面,压着一块巴掌大的、边缘不规则的黄铜片。铜片本身平平无奇,但它的表面,似乎有极其细微的、人工雕琢的痕迹?她蹲下身,小心地拨开上面的杂物,把铜片抽了出来。
入手沉甸甸。铜片一面光滑,另一面……布满了极其细密、流畅、交错的阴刻线条!线条深深浅浅,构成一种繁复而有序的图案。苏洛的心又提了起来。她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强光近距离打在铜片上。
光线照亮了那些阴刻的线条。那不是随意的划痕,而是极其精细的、连续不断的、弯转流畅的缠枝纹!枝蔓舒展,叶片卷曲,虽然只有巴掌大的一小块,但那种流畅的韵律感和高超的錾刻技艺,绝非寻常匠人能为!铜片边缘有断裂茬口,茬口颜色深暗,显然年代久远。
“老板,这个怎么卖?”苏洛尽量让声音平静。
摊主瞥了一眼:“废铜,按斤称。十五块一斤。”
苏洛付了钱,把这块沉甸甸、带着冰冷触感和历史锈蚀痕迹的铜片也攥在手里。虽然它明显不是模具,但这精细的缠枝纹錾刻工艺,这流畅的线条,这铜质的厚重感……让她仿佛触摸到了一丝唐代工匠的手温。也许,能从中窥见一丝那个时代顶级铜作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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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墓志残片和缠枝纹铜片,苏洛回到了饮食研究所那间堆满故纸和失败品的小厨房。李教授拿着放大镜,对着那青石残片上的小字研究了半天,又对着那块缠枝纹铜片反复摩挲,布满红丝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又凝重的光。
“铜模!芙蕖形!镂空!瓣薄如纸!”李教授喃喃自语,“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木模受热易变形,精度不够,导热也不匀!铜模!只有精铜,才能承受反复蒸制,才能錾刻出‘薄如纸’的花瓣,才能导热均匀,保证糕体熟透而形态不塌!”他激动地用指关节敲着桌子,“这残片,价值连城啊!”
他拿起那块缠枝纹铜片,对着灯光细看:“这缠枝莲的錾工,绝对是盛唐官造的水平!你看这线条的流畅度,这深浅的过渡,这枝蔓穿插的韵律感……非宫廷匠作不可为!虽然只是残片,但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当时顶尖的铜匠,绝对有实力做出‘瓣薄如纸’的镂空花模!”
希望的火苗重新燃起,但随之而来的是更现实的难题。“可模子呢?随葬了,上哪儿找?”苏洛问。
李教授放下铜片,踱着步,眉头紧锁:“找是找不到了。只能……仿!”他猛地站定,“找最好的铜匠,按这残片记载的材质(精铜)、形态(芙蕖)、要求(镂空,瓣薄如纸),结合这块缠枝纹铜片展现的工艺水准,仿制!”
“仿制唐代宫廷铜模?”苏洛倒吸一口凉气,“这难度……”
“比复原花折鹅糕本身只高不低!”李教授斩钉截铁,“但这是唯一的出路!没有这模子,我们永远卡在瓶颈!”他眼神灼灼地看着苏洛,“我知道个人,在洛阳郊外,祖传的手艺,专做仿古铜器,尤其是錾刻功夫了得。敢不敢跟我走一趟?”
苏洛看着桌上那块冰冷的青石残片,上面“精铜镂空芙蕖”几个字像火焰般灼目。她用力点头:“走!”
长安城沉沉的暮色里,研究所小厨房的灯光显得格外微弱。桌上,瘫软的米糕、开裂的鹅肉馅、青石残片、缠枝纹铜片……散乱地堆在一起,像一堆等待破译的密码。窗外,城市的霓虹亮起,车流如织。一千多年前宫廷御厨指尖流出的奢靡之味,与当代最顶尖的仿古铜艺,即将在这小小的厨房之外,展开一场跨越时空的艰难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