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郊外的风带着黄河故道特有的粗粝沙尘。吉普车在颠簸的土路上扬起一溜黄烟,最后停在一个被高大杨树环抱的农家院前。院墙斑驳,门口堆着些锈迹斑斑的废铁和焦炭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金属粉尘、焦炭烟气和某种油脂被高温炙烤后的奇异味道。
李教授推开车门,被风呛得咳嗽两声。苏洛跟着下车,目光立刻被院子深处传来的、富有节奏的金属敲击声吸引。“咚……叮……咚……叮……”声音沉闷而稳定,带着一种穿透力,敲打在午后的空气里。
院门开着。一个光着膀子、皮肤黝黑发亮、筋肉虬结的中年汉子(老周)正背对着门口,抡着一柄沉重的方头锤,砸向铁砧上一块烧得暗红的铜料。汗水顺着他宽阔的脊背沟壑往下淌,在古铜色的皮肤上划出亮晶晶的痕迹。每一次锤落,火星四溅,暗红的铜块便呻吟着变形、延展。他脚下踩着鼓风皮囊的木杆,呼哧呼哧地响,炉膛里的焦炭火被鼓得呼呼作响,映得他半边身子通红。
“老周!”李教授喊了一声。
敲击声停了。老周转过身,脸上沾着黑灰,汗水在脸上冲出几道沟。他眯着眼看了看李教授,又扫了苏洛一眼,没说话,只是把锤子往旁边铁砧上一丢,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他抓起搭在脖子上的脏毛巾,胡乱擦了把脸和胸膛的汗,拿起旁边搪瓷缸子灌了一大口水。
“稀客。”他声音粗粝,像砂轮磨过铁器,没什么情绪。
李教授也不废话,直接从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块青石墓志残片和那块缠枝纹铜片,递过去。“看看这个。”
老周粗粝的手指捏起青石片,凑到眼前。炉火的微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他布满老茧的指腹在阴刻的字迹上缓缓摩挲,尤其是“精铜镂空芙蕖”、“瓣薄如纸”那几个字,来回捻了几遍。又拿起那块缠枝纹铜片,对着炉火的光,翻来覆去地看。手指在那些流畅繁复的阴刻缠枝纹路上细细描摹,感受着线条的深浅、转折和那股子历经岁月沉淀的、冰冷的韵律感。他那双因常年与火和金属打交道而显得浑浊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刀锋。
“好东西。”他放下铜片,只说了三个字,声音低沉了些,“官造的活儿,顶尖的錾工。这缠枝莲,枝蔓穿插的劲儿,叶子的卷舒,没几十年功夫磨不出来。”他指了指青石片,“‘瓣薄如纸’?还要镂空?还要是芙蕖(荷花)形?”他嘴角咧了咧,像是想笑,又像是觉得荒诞,“李老头,你这是给我出棺材题啊?”
“能做吗?”李教授直接问,眼神灼灼。
老周没立刻回答。他走到角落一个破旧的木柜前,拉开抽屉,在里面翻找。抽屉里是各种形状的錾子、冲子、刻刀,金属工具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翻出几根细如针尖、造型各异的錾头,又拿出一个放大镜。他回到桌边,拿起那块缠枝纹铜片,用放大镜仔细审视着那些细密纹路的根部、转折处、深浅过渡的地方。动作极其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这块冰冷的铜片。
“这活儿……”老周放下放大镜,眉头拧成一个疙瘩,“难点不在‘薄’,0.2毫米的铜皮,锻打延展能出来。难点在‘镂空’和‘薄’并存!还要是花瓣那种有弧度的薄!”他拿起一根最细的尖錾,用指肚摩挲着錾尖,“这么薄,錾刻镂空的时候,力道稍大一丝,铜皮就卷边、撕裂!力道小了,纹路刻不深,出不来效果。花瓣的弧度?得靠敲錾一点点‘顶’出来,力道和落点差一点,弧度就不流畅,像块死铁皮!”
他抓起一块巴掌大的薄铜片(大约1毫米厚),放在小铁砧上。左手捏住铜片边缘,右手抄起一柄小号方锤和一根圆头錾。他屏住呼吸,眼神锐利如鹰隼锁定猎物。手腕极其稳定地悬停,小锤轻轻敲在錾子尾部。
“叮!”
一声极轻微、极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铜片上出现一个微不可察的凹点。
“叮!”“叮!”“叮!”
老周手腕悬空,以小臂带动手腕,动作幅度极小,频率却极快。小锤如雨点般精准地敲击在錾子尾部,发出密集而清脆的“叮叮”声,几乎连成一片!錾尖在铜片上快速移动,留下一条由无数微小凹点组成的、流畅的弧线。汗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往下滴,落在滚烫的铁砧上,“滋”地化作白气。他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人都融入了那密集的敲击声和指尖传来的、细微到极致的金属变形触感中。
短短十几秒,一条流畅的、带着微妙弧度的曲线出现在铜片上。老周停下,长长吁了口气,额头上汗珠密布。他拿起铜片,对着光看那条弧线。线条流畅,深浅均匀,没有一丝撕裂或卷边。
“看见没?”他把铜片递给苏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就这么一条简单的弧线,靠的是手上这点‘活’气儿。力道、角度、落点、速度,全在分寸毫厘之间。差一丝,线就歪了,断了,或者铜皮就毁了。”他指了指青石片和缠枝铜片,“芙蕖花瓣?层层叠叠,弧度复杂多变,还要镂空出细密的花脉?还要保证薄如纸的铜皮不破?这活儿……”他摇摇头,“不是靠图纸,是靠手艺人几十年的功夫‘喂’出来的感觉,靠的是心、眼、手合一的那口气!”
他拿起那块缠枝纹铜片,手指再次描摹过那些繁复的线条,眼神复杂:“老祖宗的手艺,是真好,也是真……刁钻啊。”
苏洛看着铜片上那条流畅的弧线,再看看老周那双布满厚茧、油污和细小烫伤疤痕的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精铜镂空芙蕖”这六个字背后,那令人望而生畏的工艺巅峰。这不仅仅是复原一道点心模具,更像是在攀登一座由无数微小敲击构筑的、光滑陡峭的金属绝壁。希望的火苗还在,但前路每一步,都踩在毫厘之间的钢丝上。炉火映照着老周凝重的脸,院子里只剩下鼓风皮囊单调的呼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