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郊外的小院,炉火熄了,只余下焦炭的灰白和金属冷却后特有的铁腥气。午后的风卷着沙尘,刮在脸上生疼。老周把那块巴掌大、刚敲出一条流畅弧线的薄铜片扔回铁砧上,“哐当”一声轻响。他抓起油腻的毛巾,用力抹了把脸和脖子上的汗,汗水混着黑灰,在古铜色的皮肤上划出更深的沟壑。
“李老头,东西留下。”老周的声音像砂轮磨过生铁,没什么情绪,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我试试。丑话说前头,废料,废工,废功夫!砸了,别怨。成了……”他咧了咧嘴,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算你运气!”
李教授如释重负,连连点头:“老周,拜托了!料钱工钱,研究所出!”他把那块冰凉沉重的青石墓志残片和缠枝纹铜片,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一张还算干净的木桌上。
苏洛看着桌上那两件承载着千年宫廷奢味的冰冷物件,再看看老周那双布满厚茧、油污和细小烫伤疤痕的手。这双手,将要挑战的是“瓣薄如纸”、“精铜镂空”的盛唐绝艺。希望渺茫得像炉膛里最后一点将熄的暗红,却又烫得灼人。
老周没再搭理他们,自顾自走到墙角一个巨大的旧木柜前,拉开沉重的柜门。里面是分门别类的铜料:厚实的铜锭,宽窄不一的铜板,还有成卷的薄铜皮。他翻找着,手指划过不同厚度的金属表面,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最后,他抽出一卷泛着暗哑光泽的薄铜皮,厚度大约半毫米。他掂了掂,摇摇头,又放回去。再抽出一卷,更薄些,对着光,能隐约透出人影。他扯出一截,用手指捻了捻,铜皮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就它了。”老周把铜皮卷放到工作台上,又翻出几块大小不一的厚铜锭备用。他拿起一把沉重的铁剪,“咔嚓咔嚓”几下,利落地裁下几块巴掌大小的方形薄铜片。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常年与金属打交道的笃定。
准备工作就绪。老周没急着动手。他拿起那块缠枝纹铜片,再次凑到眼前,用指腹一遍遍描摹那些流畅繁复的缠枝莲纹路,尤其是花瓣边缘的弧度、叶片的卷舒、枝蔓穿插的细微转折。他闭了闭眼,像是在用指尖的记忆刻印那种感觉。然后,他拿起青石墓志残片,目光久久停留在“瓣薄如纸”和“镂空”那几个阴刻的字上,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苏洛和李教授屏息站在稍远处,不敢打扰。院子里只剩下风声和远处杨树叶的哗哗声。老周像一尊凝固的铜像,只有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良久。老周猛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得吓人。他抓起一块裁好的薄铜片,放到小铁砧上固定好。没点火炉,这次不用加热锻打延展厚度——目标是薄,是精微的冷作。他挑出一根尖细如针的錾子,錾尖被打磨得极其锐利,闪着一点寒星。左手食指和拇指死死捏住铜片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右手稳稳捏住錾子,錾尖悬停在铜片边缘上方,距离不到一毫米。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全身的力气和意念都凝聚到那针尖大小的錾尖上。小臂肌肉绷紧如铁块,手腕却极其稳定地悬停着。然后,手腕带动小臂,以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小幅度,猛地一抖!
“叮!”
一声极轻微、极清脆的撞击声,短促得如同幻觉。
錾尖在铜片边缘留下一个比针尖还细小的凹点。
没有撕裂,没有卷边。
老周紧绷的身体没有丝毫放松,眼神死死锁住那个凹点。他微微调整了一下錾尖的角度和位置,手腕再次以那种肉眼难辨的幅度和速度,闪电般一抖!
“叮!”
又是一个凹点,紧挨着前一个。
“叮!”“叮!”“叮!”“叮!”
密集如骤雨打芭蕉的清脆撞击声骤然响起!老周的手腕和小臂化作一片模糊的残影,每一次微小的抖动都精准地带动錾尖落下,在薄如蝉翼的铜皮边缘留下一连串紧密排列、深浅一致的微小凹点。汗水瞬间从他额头、鬓角涌出,顺着紧绷的脸颊和脖颈往下淌,在下颌汇成大颗的汗珠,“啪嗒”一声滴落在滚烫的铁砧上,“滋啦”化作一缕白气,又被下一滴汗水覆盖。
他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硬弓,所有的力量、精神、意志都灌注在那针尖大小的錾尖和每一次细微到极致的抖动上。呼吸压得极低,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死死盯着錾尖落下的位置,仿佛能穿透铜皮,看到分子层面的结构变化。
苏洛看得心脏揪紧,手心全是汗。那密集的“叮叮”声像敲打在她的神经上。每一次落下,都像是在毫厘之间的深渊边缘行走。薄铜片在老周死死捏住的指间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承受不住这精微而狂暴的雕琢,瞬间碎裂。
老周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錾尖沿着他心中勾勒的花瓣外缘弧线快速移动,无数个微小的凹点连成一条流畅的、带着微妙起伏的曲线。铜屑细如粉尘,随着錾尖的起落簌簌飘散。
突然!
“嗤——”
一声极其细微、却异常刺耳的撕裂声!
老周的动作戛然而止!如同高速运转的机器被瞬间卡死。他右手猛地停住,悬在半空。左手捏着的铜片边缘,一条细如发丝的裂痕,从刚刚錾点密集的位置延伸出来,虽然只有短短几毫米,却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宣告着局部的失败。
老周死死盯着那道裂痕,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他猛地将那废掉的铜片狠狠掼在地上!“当啷”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瘆人。他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汗水顺着他扭曲的脸颊往下淌,眼神里充满了挫败的暴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妈的!”他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粗粝。他猛地抓起旁边搪瓷缸子,把里面半缸子凉水兜头浇在自己脸上。冷水激得他一哆嗦,水珠混着汗水从他精悍的短发和肌肉虬结的上身滚落。他抹了把脸,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地上那块废铜片,又看向桌上那块冰冷的缠枝纹铜片和青石残片,眼神复杂。
苏洛和李教授大气不敢出。院子里只剩下老周粗重的喘息声和风吹杨叶的哗哗声。第一次尝试,败在了“薄”与“镂”的刀刃上。那0.2毫米的花瓣,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盛唐的绝艺与现实的铜臭之间。老周弯腰,捡起地上那块带着裂痕的废铜片,粗糙的指腹摩挲着那道刺眼的伤痕,眼神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他沉默地走回工作台,重新裁下一块同样大小的薄铜片,固定在铁砧上。捏錾子的手,指节捏得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