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郊外的风更大了,卷着沙尘扑打着院墙,发出呜呜的怪响。老周弯腰从地上捡起那片带着丑陋裂痕的废铜片,粗糙的指腹狠狠刮过那道细丝般的伤痕,像是在惩罚自己的失误。他眼神阴沉,腮帮子咬得死紧,猛地将废铜片扔进墙角一个专门装废料的破铁桶里,发出“哐啷”一声闷响。
他走到工作台边,没坐,就那么站着。布满厚茧油污的手指在一排排錾子、冲子、刻刀上快速划过,金属工具碰撞发出急促的叮当声。最后,他抓起几根最细的尖錾,凑到昏黄的灯泡下,眯着眼,用拇指指甲盖在錾尖上反复刮蹭、捻动。动作又急又重,像是在跟这些冰冷的工具较劲。錾尖刮过指甲盖,发出细微的“嚓嚓”声。
“不行,不够利!”他低吼一声,声音像砂纸擦过喉咙。他暴躁地丢开那几根錾子,转身走到墙角的砂轮机旁。砂轮罩子积满黑灰,他一把掀开,按下开关。砂轮发出刺耳的尖啸,高速旋转起来,带起一股金属粉尘的风。老周捏着一根新的尖錾,凑近飞旋的砂轮边缘。火星瞬间爆开!刺眼的亮蓝色火花喷射出来,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他全神贯注,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錾尖与砂轮接触的那一点微光,手腕以难以想象的稳定度控制着角度和力道。汗水混着飞扬的黑灰,在他紧绷的侧脸上和虬结的臂膀上淌下污浊的痕迹。
几秒钟,火星骤停。老周移开錾子,錾尖在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寒星般的锐芒,比之前更尖,更亮。他捏着錾子,走到小铁砧前,重新裁下一块同样大小的薄铜片,用铁夹死死固定住。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动手。
他像一尊凝固的铁塔,佝偻着背,盯着那片泛着冷光的薄铜。院子里只剩下砂轮冷却时细微的“滋滋”声和远处杨树被风撕扯的呜咽。苏洛和李教授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感觉空气都凝滞了,沉重地压在胸口。
突然,老周动了。他抄起那根新磨的、闪着寒星的尖錾,左手食指和拇指再次如铁钳般捏住铜片边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右手捏着錾子,錾尖悬停在铜片边缘上方,距离依旧不足一毫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又缓缓吐出,气息沉入丹田。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暴躁,而是凝成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像瞄准猎物的鹰隼。
手腕,以一种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幅度,极其细微地一抖!
“叮!”
声音更轻,更脆,如同冰凌碎裂。
一个凹点。
紧接着,手腕以同样的、微小到极致的幅度和频率,再次一抖!
“叮!”
又一个凹点。
“叮!”“叮!”“叮!”“叮!”
密集的敲击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节奏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再是暴雨倾盆般的狂暴,而是带着一种更内敛、更均匀的律动。每一次敲击的力道似乎更轻,落点更精准,间隔更均匀。老周绷紧的身体微微前倾,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右手手腕和那针尖大小的錾尖上。汗水依旧汹涌,顺着他的鬓角、鼻尖、下颌汇聚成大滴大滴砸落在铁砧上,“滋啦”作响,蒸腾起带着金属腥气的白雾。
錾尖在铜片边缘快速移动,无数个微小凹点紧密排列,连成一条流畅的、带着微妙弧度的曲线。这一次,没有刺耳的撕裂声。铜片在他死死捏住的指间,只有极其细微的、顺从的震颤。
弧线在延伸,流畅地转折,勾勒出一片狭长、带着自然卷曲姿态的花瓣雏形。老周的动作越来越快,手腕的抖动几乎化为一片模糊的残影,但那密集的“叮叮”声却始终保持着一种奇异的稳定节奏。他仿佛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状态,整个世界只剩下指尖传来的、金属被精微塑形的微妙触感,和那如同心跳般规律的敲击声。
苏洛看得连呼吸都忘了。那根闪着寒星的錾尖,在老周绝对掌控的微操下,仿佛有了生命,在薄如蝉翼的铜皮上跳着最精密的舞蹈。每一“叮”,都是与毁灭擦肩而过的惊险,也是向成功迈进的微小一步。
终于,錾尖在花瓣末端一个灵巧的回旋。
“叮!”
最后一个凹点落下。
一片长约三寸、宽仅半寸、边缘带着流畅卷曲弧度的铜质花瓣,在老周指间微微颤动!薄!薄得对着光,能清晰地看到指纹的阴影!边缘光滑,没有一丝卷边和撕裂的痕迹!虽然只是雏形,尚未镂空花脉,但这流畅的弧度和惊人的薄度,已经触摸到了“瓣薄如纸”的门槛!
老周紧绷的身体猛地松懈下来,长长地、带着剧烈颤抖地吐出一口浊气,如同拉满的弓弦骤然松开。他整个人晃了一下,赶紧用手撑住工作台才站稳。汗水像小溪一样从他脸上、身上往下淌,在脚下积了一小滩水渍。他捏着那片薄如纸、带着温热的铜花瓣,凑到眼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流畅的边缘和微卷的弧度,手指因为脱力和激动而微微发抖。
“成了……第一步。”他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难以置信的狂喜。他小心翼翼地将这片来之不易的花瓣雏形放在一块干净的软布上,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他抬头,布满汗水和黑灰的脸上,第一次对着苏洛和李教授的方向,扯出了一个极其难看的、带着巨大疲惫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千钧重担卸下一点的松弛,更有面对接下来更恐怖挑战(镂空花脉)的沉重觉悟。炉火早已熄灭,院子里的风依旧呜咽。但那片薄薄的铜花瓣,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