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郊外小院里的风带着沙尘，刮得人睁不开眼。老周把那片薄如蝉翼、带着流畅卷曲弧度的铜花瓣雏形，小心翼翼放在工作台角落的软布上，像搁下一片刚从火里抢出来的金箔。他直起腰，脊梁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吧”轻响。汗水和黑灰在他脸上糊成一团，顺着虬结的肌肉往下淌，在脚下积成一小片泥泞。
他抓起油腻的毛巾，胡乱抹了把脸，动作粗暴，像是要把刚才那耗尽心力的精微操作带来的疲惫和紧绷一起擦掉。毛巾上立刻洇开一片更深的污渍。他走到墙角的水缸边，舀起半瓢冷水，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冰冷的井水激得他喉结滚动，呛得咳嗽了两声，水顺着嘴角流下，冲刷着脖颈上的污痕。
“第一步……”老周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他盯着那片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弱冷光的铜花瓣，眼神复杂，“狗日的第一步。”他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桌上那块冰冷的缠枝纹铜片，那上面繁复精细的镂空缠枝莲纹路，像一张无声嘲笑的网。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布满厚茧、油污和细小烫伤疤痕的手，指节因为刚才的极度用力而有些僵硬发白。
“镂空……花脉……”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咀嚼一块坚硬的石头。他弯腰，从工作台底下拖出一个沉重的旧木箱，箱盖打开，里面是分门别类的各种錾子、刻刀、冲子，琳琅满目，寒光闪闪。他粗粝的手指在一排排工具上快速划过，发出金属摩擦的“沙沙”声，最后停在几根形状极其怪异、细如麦芒的錾头上。
这几根錾子，錾尖被打磨成极其微小的、不同形状的锋刃——有针尖般的锐点，有比头发丝还细的平口，有弯成微妙弧度的钩状。錾身也比普通的细錾更短更精巧。老周捏起一根针尖錾，凑到眼前，对着昏黄的灯泡眯眼细看。錾尖一点寒芒，锐利得仿佛能刺破空气。他指腹在錾尖上极其小心地捻过，感受着那逼人的锋芒。
“就你们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他裁下一块新的薄铜片，大小与刚才那片花瓣雏形相仿。这一次，他没有固定在铁砧上，而是用左手食指和拇指捏住铜片边缘，右手捏着那根针尖錾。他走到窗前光线稍好的地方，深吸一口气，眼神再次凝成那种冷酷的专注。
錾尖悬停在铜片中央上方，距离不足半毫米。他屏住呼吸，胸膛的起伏压到最低。手腕以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幅度，极其稳定地一抖！
“叮！”
一声比刚才更轻、更脆、更短的撞击声，如同露珠滴落玉盘。
铜片中央，出现一个微不可察的、针尖大小的凹陷。没有穿透。
老周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微微调整錾尖的角度，手腕再次以那种精微到极限的幅度和速度，闪电般一抖！
“叮！”
又一个针尖大小的凹点，紧挨着前一个。
“叮！”“叮！”“叮！”“叮！”
密集的敲击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声音更轻、更急、更密集！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雹砸在薄冰上！老周的手腕化作一片模糊的残影，每一次微小的抖动都带动针尖錾落下，在薄如蝉翼的铜皮上留下一个紧挨着一个的、针尖大小的凹点。他的目标，是在这片狭小的铜皮上，用无数个紧密排列的凹点，勾勒出花脉的走向——一条极其纤细、流畅、带着微妙分支的叶脉纹路！
汗水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他精悍的短发，顺着紧绷的太阳穴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猛地甩了一下头，汗水飞溅。眼睛被汗水蛰得通红，视线模糊，但他捏着錾子的手和悬停的手腕却稳如磐石，没有丝毫颤抖！所有的感官仿佛都集中到了指尖，感受着錾尖刺破铜皮最表层的微妙触感——既要有穿透的阻力，又不能真正刺穿！力道多一分则破，少一分则浅！
无数微小的凹点在他绝对掌控的微操下，艰难地连成一条肉眼难辨的、纤细的虚线。这条线艰难地延伸、转折、分叉……如同在刀尖上绣花，在薄冰上刻字！铜片在他死死捏住的指间，发出极其细微的、高频的震颤，仿佛随时会承受不住这狂暴而精密的雕琢，瞬间化为齑粉！
突然！
“嗤——”
一声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刺耳的撕裂声！
老周的动作瞬间僵死！如同高速旋转的陀螺被瞬间钉住！
他右手悬在半空，针尖錾的尖端，刺穿了薄铜片！一个极其微小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破洞，出现在那条由无数凹点组成的纤细“叶脉”中央！虽然微小，却像一道刺眼的裂痕，宣告着局部的、无可挽回的失败！
老周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微小的破洞，瞳孔骤然收缩！一股无法抑制的暴怒和巨大的挫败感猛地冲上头顶！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左手猛地发力！
“咔吧！”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那片承载着无数微小凹点和一个小小破洞的薄铜片，被他死死捏住的左手食指和拇指，硬生生从边缘处撕裂成两半！扭曲的断口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狰狞的光！
“操！”老周嘶吼一声，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猛地将手里撕裂的废铜片狠狠砸在地上！“当啷啷！”废铜片弹跳着滚远。他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布满汗水和黑灰的脸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挫败而扭曲变形。汗水混着不知道是生理性的还是愤怒的泪水，在他脸上肆意横流。他猛地抬起右手，那根细如麦芒的针尖錾在灯光下闪着寒光，他死死盯着那点寒芒，手臂肌肉贲张，似乎下一刻就要把这根带来失败的錾子狠狠折断！
苏洛和李教授站在屋檐下，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失败和绝望的愤怒震慑得无法动弹。院子里只剩下老周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声和风吹过废铁堆的呜咽。那片承载着希望的花瓣雏形，依旧安静地躺在角落的软布上，泛着微弱的光，而它通往最终形态的道路上，却布满了撕裂的铜片和暴怒的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