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郊外小院里的空气凝滞了，像一块被锤实了的铁。风卷着沙尘撞在斑驳的院墙上，发出沉闷的扑簌声。老周佝偻着背，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撕扯着寂静。他布满汗水和黑灰、扭曲变形的脸上，那双死死盯着右手针尖錾的眼睛，红得像淬了血。手臂肌肉贲张，贲张到极限，贲张到每一根青筋都在突突狂跳，贲张到那根细如麦芒、闪着死亡寒光的錾子在他铁钳般的手指间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硬生生拗断！
苏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李教授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半步，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根錾子，是挑战“瓣薄如纸”与“精工镂空”这盛唐绝艺的唯一倚仗！断了，希望就真的碎了！
就在那根錾子弯曲的弧度即将达到极限的刹那，老周紧绷如岩石的身体猛地一震！他喉咙里滚过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捏着錾子的右手臂肌肉骤然松弛，带着巨大的惯性猛地向下一挥！
“锵——！”
一声刺耳到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摩擦锐响！
那根闪着寒芒的针尖錾，没有折断，而是被他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扎进了面前厚重坚硬的工作台木质台面！錾尖深深没入木头，只留下短短一截錾柄在外面剧烈地嗡鸣、颤抖！如同插在祭坛上的一柄绝望之刃。
老周撑着工作台边缘，头深深埋下，宽阔的脊背剧烈起伏。汗水混着不知道是灰是泪的污浊液体，大滴大滴砸在布满刀痕和油污的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时间像是被那根钉死在台面上的錾子冻住了。只有风声呜咽，卷起地上那片被他撕裂的废铜片，在尘土里翻滚了两下，发出细碎的“哗啦”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十个心跳，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老周猛地抬起头。脸上依旧是汗水黑灰纵横，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狂暴的怒火像退潮般消失，只剩下一种被冰水浇透后的、近乎死寂的疲惫和冰冷。他看也没看那根钉在台上的錾子，更没看地上那片扭曲的废铜。他直接转身，像一具被抽走了魂的躯壳，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院角那个巨大的旧木柜。
柜门被他用力拉开，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他粗暴地在里面翻找，工具碰撞发出凌乱的脆响。最后，他抽出一块巴掌大小、约莫两指厚的紫铜块。铜块沉甸甸的，表面带着铸造留下的粗粝痕迹。
他把这块厚实的紫铜块“哐当”一声丢在最大的铁砧上。点燃焦炭炉，踩动鼓风皮囊。炉火“呼”地一声窜起老高，贪婪的火舌舔舐着冰冷的铜块。暗红的火光映着他那张毫无表情、如同石雕般的脸。
很快，紫铜块在炉火中由暗红转为明亮的橙红，散发出灼人的热浪。老周用长铁钳夹出烧得通红的铜块，放到大铁砧上。他抄起那柄沉重的方头锤，手臂上虬结的肌肉瞬间坟起！
“咚——！”
沉重的锤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烧红的铜块上！火星如同烟花般猛烈炸开，飞溅出数尺远！滚烫的金属碎屑打在旁边的废铁堆上，发出“噼啪”的爆响。
“咚！！！” 第二锤落下，力量更猛！铜块发出痛苦的呻吟，剧烈变形，橙红的金属表面出现清晰的锤印。
“咚！！！” 第三锤！第四锤！第五锤！……
老周像疯了一样，抡圆了胳膊，沉重的方锤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一锤接一锤，狂暴地、毫无章法地砸向铁砧上那块可怜的紫铜！他不再追求延展，不再追求塑形，只是纯粹地发泄！每一锤都用尽全力，砸得铁砧底座都在震颤！砸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呻吟！砸得火星如暴雨般疯狂喷射！
“咚！！！” “咚！！！” “咚！！！” ……
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如同战鼓，一声声砸在苏洛和李教授的心口，震得他们耳膜嗡嗡作响。老周赤裸的上身早已被汗水浸透，汗珠在炉火映照下如同滚烫的铜汁，顺着他贲张的肌肉沟壑奔流而下。他咬着牙，腮帮子绷出凌厉的线条，喉咙里压抑着野兽般的低吼，每一次锤落都伴随着从胸腔深处迸发出的、沉重如牛的喘息。锤头砸在红铜上的巨响，和他粗重的喘息，交织成一首充满暴力与绝望的金属挽歌。
那块可怜的紫铜块在狂暴的锤击下，像一团被揉捏的软泥，迅速变薄、延展、扭曲，最后变成一块形状不规则、坑坑洼洼、边缘翻卷的丑陋铜片，彻底失去了金属的尊严。
“哐当！”
老周终于停手，把砸得变了形的沉重方锤随手丢在铁砧旁，发出巨大的声响。他胸膛剧烈起伏，汗水如瀑，顺着精悍的躯体和破烂的裤子往下淌，在脚下积了一大滩。他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那块被他砸得面目全非的废铜，眼神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如同被这场狂暴的宣泄彻底抽干了所有力气。
院子里弥漫着浓烈的焦糊金属味、汗味和尘土味。炉火渐渐低伏，只剩下暗红的炭块在喘息。那根细如麦芒的针尖錾，依旧深深钉在木工作台上，錾柄的颤抖早已停止，只留下一个冰冷的、绝望的印记。角落里软布上那片薄如蝉翼的花瓣雏形，在昏暗中泛着微弱而孤独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