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郊外的小院,空气被炉火的余烬和狂暴捶打后的金属腥气塞得满满当当。老周撑着膝盖,佝偻着腰,像一张被拉断的弓,只剩下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在死寂中撕扯。汗水混着黑灰,在他赤裸精悍的上身淌出污浊的溪流,在脚下积成一片泥泞。那块被他砸得面目全非的紫铜废片,扭曲地躺在铁砧上,在将熄的炉火映照下,闪着黯淡、屈辱的光。
他直起身,动作迟缓僵硬,像一具生锈的铁偶。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扫过那块废铜,又掠过墙角软布上那片孤零零的、薄如蝉翼的花瓣雏形,最后定格在深深钉入木工作台的那根针尖錾上。錾柄冰冷地竖着,像一个耻辱的标记。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被彻底榨干后的麻木。他抬起沉重如灌铅的腿,一脚将那团丑陋的废铜片踢开,铜片翻滚着撞在墙角废料桶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老周不再看任何人,也不说话。他拖着步子,走到院角的水缸边。水缸里飘着几片枯叶。他直接弯下腰,把整个头埋进冰冷的井水里!
“哗啦——!”
水花四溅!
他埋在水里,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凝固。只有水缸里咕嘟冒出的气泡和他粗重的喘息在水下被压抑成沉闷的呜咽。几秒钟后,他猛地抬起头!冰冷的水珠如同断线的珠子,从他精悍的短发、脸颊、脖颈上滚落,冲开一道道黑灰的沟壑。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布满血丝的眼睛被冷水激得通红,却亮得吓人,像是两簇在灰烬里重新燃起的、冰冷的火焰。
他甩了甩头上的水,水珠飞溅。他不再理会身上的湿漉和寒冷,径直走到墙角那堆废料旁,弯腰,在那堆锈迹斑斑的破铜烂铁里翻找。动作粗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金属碰撞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终于,他翻出一块巴掌大的、边缘不规则的厚黄铜板,厚度超过一厘米,表面布满铸造留下的粗糙颗粒和氧化后的暗哑。他掂了掂,沉甸甸的。就是它了。
老周把这块厚实的黄铜板丢进炉膛里尚未熄灭的炭火上。踩动鼓风皮囊。呼哧……呼哧……微弱的炭火被重新吹燃,贪婪的火舌舔舐着冰冷的黄铜板。很快,铜板边缘开始泛起暗红。
他盯着炉火,眼神冰冷而专注,刚才的狂暴和麻木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沉静。铜板烧到橙红,中心依旧暗沉。他不再等待,用长铁钳夹出,放在最大的铁砧上。抄起那柄沉重的方头锤。
“咚!”
锤头落下,力量沉稳,带着一种经过宣泄后重新凝聚的穿透力。不再是发泄的狂暴,而是精准的锻打!橙红的铜板呻吟着变形,边缘延展,表面的粗糙颗粒在锤击下被砸平。
“咚!”“咚!”“咚!”
锤声再次响起,节奏变得均匀而有力。每一次锤落,火星有节制地溅射。老周的目光紧紧锁住锤头落下的位置,手臂肌肉随着锤击有韵律地贲张、收缩。汗水重新从他额头、脊背渗出,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汹涌失控。铜板在沉稳的锤击下,如同被驯服的野兽,逐渐变薄、延展,从厚实的不规则板,向着一块相对平整、厚度均匀(约三毫米)的铜片转变。
炉火再次点燃,铜片回炉加热。取出,锻打。再加热,再锻打……重复着这古老的、与火与力搏斗的循环。空气里弥漫着焦糊的金属味和汗水的咸腥。苏洛和李教授站在屋檐下,看着老周沉默而专注的身影在炉火明灭的光影中起伏,每一次锤落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终于,那块厚铜板被锻打延展成一块约两毫米厚的、相对平整的铜片。老周放下沉重的方锤,汗水早已再次浸透全身。他拿起一把大铁剪,咔嚓几下,利落地将铜片裁成几块巴掌大小的方形薄片。这一次,厚度大约1.5毫米,比之前尝试的0.5毫米厚了不少,但比最初的废铜片薄得多,且表面相对光滑均匀。
他拿起一块新裁的厚铜片,走到窗前光线最好的地方。没再动用那根细如麦芒的恐怖针尖錾。他重新挑了一根普通的尖錾,錾尖被打磨得锐利,但远不如针尖錾那般纤细致命。他左手捏住铜片边缘,右手捏錾。錾尖悬停在铜片边缘上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鼓起,气息沉入丹田。眼神凝成两点寒星。手腕以一个肉眼难辨的微小幅度,极其稳定地一抖!
“叮!”
声音沉闷了些,但依旧清脆。
铜片边缘出现一个清晰的凹点。
手腕再次抖动!
“叮!”“叮!”“叮!”“叮!”
密集的敲击声再次响起!节奏比之前用针尖錾时慢了些许,但每一次敲击的力道更沉,落点更稳!錾尖在铜片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紧密排列的凹点。汗水依旧顺着他的鬓角、下颌往下淌,砸在窗台上,“啪嗒”作响。但他绷紧的身体微微前倾,所有的力量和精神都灌注在每一次锤击錾尾的力道控制上。既要保证凹点清晰连贯,又不能因力道过猛而撕裂这相对厚实些的铜皮!
流畅的弧线在密集的凹点中艰难延伸,勾勒出花瓣的轮廓。虽然因为铜片厚了些,边缘显得不够锐利,弧度的转折也略显生硬,但整体形态已初具规模。最关键的是,没有撕裂!
老周的动作越来越快,手腕的抖动稳定而有力。一条弧线完成,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他不再追求一次成型,而是用这相对“笨拙”却更稳妥的方式,先在这厚些的铜片上,将芙蕖花瓣的整体轮廓和基本弧度敲打出来。
汗水在他脚下积了一小滩。窗外天色已近黄昏,暮色四合。院子里,炉火早已熄灭,只剩下冰冷的铁砧和工具。那根钉在木台上的针尖錾,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沉默的、被遗忘的墓碑。而老周,在渐暗的光线里,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金属苦行僧,用一下下沉重而稳定的“叮叮”声,在更厚的铜片上,艰难地重新刻画着通往“薄如纸”彼岸的路径。每一步,都踏在失败的废墟之上,沉重,却无比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