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吞噬了洛阳郊外的小院,只余下窗前一盏昏黄灯泡的光晕,像一小块凝固的琥珀,勉强照亮老周佝偻的身影。窗外风声呜咽,卷着沙尘扑打着窗纸。工作台上,那块厚实些的铜片边缘,三条带着生硬转折的花瓣轮廓弧线,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凹点清晰,但远不够流畅,更谈不上“薄如纸”的轻盈。失败废墟上重筑的工事,粗糙而笨重。
老周放下錾子,布满厚茧的手指用力按压着酸胀发硬的太阳穴。汗水早已冷透,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寒意。他扭头看向墙角软布上那片孤零零的、薄如蝉翼的雏形花瓣。那流畅的弧度和惊心动魄的薄度,像一道嘲讽的光,刺痛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再看看眼前这三条生硬的轮廓线,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沮丧再次沉沉压下来。他捏起一块新裁的厚铜片,指尖感受着金属冰冷的厚度和粗粝的边缘,仿佛捏着一块毫无生气的顽石。
“不行……”他喉咙里滚过一声沙哑的叹息,像枯叶摩擦。他猛地抬起头,布满红丝的眼睛扫过工作台上散落的工具,最后死死盯住那本摊开的、被他汗水浸得发皱的笔记本。笔记本摊开的那页,画着几朵形态各异、线条流畅的荷花(芙蕖)速写,旁边还有几行密密麻麻的、关于花瓣弧度、转折、卷曲形态的笔记。那是苏洛之前根据文献记载和李教授推测,凭想象画的。
老周布满油污的手指,猛地戳向笔记本上那几朵荷花速写,指甲缝里的黑垢几乎蹭到纸页上。“这!这才是瓣!”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焦躁,“老子敲的是铜片!不是木头!这弯,这卷,这翻翘的劲儿……”他指着速写上一片花瓣末端那灵巧的、自然上卷的弧度,“……靠他娘的锤子敲?敲出来就是死铁片子!弧度在哪儿?卷翘在哪儿?”他猛地将手里的厚铜片摔在工作台上,“当啷”一声闷响,“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他烦躁地在狭小的工作台前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焦躁困兽。脚步沉重,踩得地上的尘土和铜屑簌簌扬起。目光扫过桌上那块缠枝纹铜片,上面繁复流畅的阴刻缠枝莲纹路,每一道弧线都带着生命的韵律。他又看向自己那双布满厚茧、油污和细小烫伤疤痕的手,指关节因反复的锤击和紧绷而僵硬发红。
“感觉……差的就是那股子‘活’气儿……”他喃喃自语,眼神迷茫,“老祖宗是怎么把死铜敲‘活’的?靠的什么?”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墙角一堆被他废弃的、砸得坑坑洼洼的厚铜块上。那些是之前狂暴发泄的产物,扭曲丑陋。其中一块,边缘被他反复捶打,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带着微妙起伏的弧度。虽然粗糙,但那弧度……似乎比他用錾子在厚铜片上硬敲出来的线条,更自然一些?
一个念头,像黑暗中擦亮的火柴,微弱却灼人。
老周猛地扑到那堆废铜块前,像淘金者发现了矿脉。他粗暴地翻找着,金属碰撞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最后,他翻出一块相对平整些、约一指厚的黄铜废料。铜料表面布满锤印,边缘翻卷扭曲,但中间有一小片区域,在反复的捶打和延展下,呈现出一种类似花瓣卷曲的、不规则的凹面弧度!
他如获至宝,捧着这块丑陋的废铜,快步走到小铁砧前。点燃焦炭炉,踩动鼓风皮囊。炉火“呼”地窜起,映亮了他布满汗渍、黑灰和某种奇异兴奋的脸。他将那块带着天然凹面的废铜块小心地放在火焰上方烘烤,让热量均匀渗透。
铜块烧到暗红。老周用铁钳夹出,放在小铁砧上。这一次,他没有抡起沉重的方锤,而是抄起了一柄圆头小锤和一根圆钝的窝錾(一种头部呈半球形的錾子)。
他屏住呼吸,眼神锐利如鹰隼锁定猎物。左手稳稳扶住滚烫的铜块边缘,右手捏着窝錾,錾头轻轻抵在铜块表面那片天然凹面的中心。小锤悬停在窝錾尾部上方,手腕以一种极其稳定、精微的幅度,轻轻一抖!
“叮!”
一声轻微的脆响。
窝錾圆钝的头部在暗红的铜块凹面上留下一个微小的圆坑。铜料在高温下极其柔软。
老周没有停下。手腕再次以同样精微的幅度抖动!
“叮!”“叮!”“叮!”“叮!”
密集而轻快的敲击声如同雨打芭蕉!圆头小锤精准地敲击在窝錾尾部,窝錾圆钝的头部如同灵巧的指尖,在滚烫柔软的铜料凹面上快速而均匀地“点”过!每一次落点都紧挨着前一个,力道轻柔而均匀。他不再是生硬地刻画线条,而是引导着高温下柔软的铜料,顺着那天然的凹面弧度,一点点地、微妙地加深、延展、塑形!
汗水再次从他紧绷的额头渗出,顺着鼻尖往下淌。他全神贯注,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指尖传来的、金属在高温下微妙流动的触感上。那凹面在圆钝窝錾精微的“点触”下,如同有了生命般,自然地延展、卷曲,弧度变得更加流畅、生动!虽然依旧粗糙,但那“活”的卷曲感,却真实地呈现出来!
“成了!”老周低吼一声,声音带着巨大的兴奋和难以置信!他停下敲击,迅速用铁钳夹起这块经过初步塑形的铜块,浸入旁边的冷水桶中。
“嗤——!”
白汽猛烈蒸腾!
待白汽散尽,老周捞出冷却的铜块。那块天然的凹面区域,此刻已变成一片约两寸长、一寸宽的、带着自然卷曲弧度的雏形铜瓣!虽然厚度远超0.2毫米,边缘也粗糙不平,但那种流畅自然的卷曲姿态,那种“活”的弧度,却远胜之前所有生硬敲打出来的轮廓!
他捧着这片粗糙却充满生命力的铜瓣雏形,布满汗水和黑灰的脸上,第一次绽放出孩子般纯粹而巨大的狂喜!他像是终于摸到了那扇紧闭大门上的一道缝隙,窥见了门后盛唐绝艺的一缕微光!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屋檐下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得目瞪口呆的苏洛和李教授,声音因激动而嘶哑颤抖:
“找对路了!他娘的!感觉!是感觉!是顺着料子的‘性’走!”他挥舞着手里那片带着自然卷曲的粗糙铜瓣,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高温软了它,再顺着它天生的‘弯’劲儿,轻轻‘点’,慢慢‘引’!不是硬敲!是……是‘养’出来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