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郊外小院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像一盆冷却的铜汁。窗前一盏昏黄的灯泡，是这片凝固黑暗里唯一的活物，将老周佝偻的身影死死钉在地上。他捧着那片在高温下“引”出自然卷曲弧度的粗糙铜瓣雏形，布满汗水和黑灰的脸上，狂喜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只激起一圈短暂的涟漪，迅速被更深的凝重覆盖。
“感觉……对路了……”他喃喃自语，粗粝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铜瓣上那粗糙却异常流畅的卷曲弧度，指腹感受着金属冰冷的质地和那来之不易的“活”气。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桌上那块冰冷的缠枝纹铜片，那上面“瓣薄如纸”的阴刻纹路像一道无声的催命符。
“薄！”这个字像冰锥刺进他滚烫的神经。手里这片雏形，厚实笨重，离“薄如纸”差了十万八千里。狂喜退潮，留下冰冷的、更深重的焦虑。感觉对了，可路……还长！
他不再犹豫，眼神重新凝成两点冰冷的火焰。他抓起一块新裁的、约1.5毫米厚的黄铜片（比之前尝试0.5毫米的厚，比那“引”出的厚瓣雏形又薄了许多）。这一次，他直接点燃焦炭炉，踩动鼓风皮囊。炉火“呼”地窜起，贪婪的火舌舔舐着冰冷的铜片边缘。他盯着铜片在火焰中由暗沉转为橙红，热量一点点渗透。当铜片中心也泛起均匀的暗红时，他迅速用铁钳夹出，放到小铁砧上。
高温让铜片变得异常柔软，甚至有些微微下垂。老周放下铁钳，左手食指和拇指立刻捏住铜片滚烫的边缘！高温透过厚实的老茧灼烧着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眉头猛地一拧，牙关紧咬，捏着铜片边缘的手指却稳如磐石，纹丝不动！右手抄起那柄圆头小锤和圆钝的窝錾。
錾头轻轻抵在铜片靠近边缘、预想的花瓣卷曲起始位置。滚烫的铜片触感如同软化的蜡。他屏住呼吸，眼神锐利如鹰隼锁定猎物。手腕悬停，以一个肉眼难辨的微小幅度，极其稳定地一抖！
“叮！”
圆头小锤精准敲击在窝錾尾部，力道轻柔。圆钝的錾头在高温柔软的铜片上留下一个微小的圆坑，同时引导着周围的铜料微微凹陷、卷曲。
“叮！”“叮！”“叮！”“叮！”
密集而轻快的敲击声再次响起！老周的手腕化作一片稳定的残影，每一次微小抖动都带动圆头小锤落下，窝錾圆钝的头部如同灵巧的指尖，在滚烫柔软的铜片上快速而均匀地“点”过！落点紧密排列，力道精微控制。他不再追求刻画线条，而是感受着高温下金属微妙的流动，顺着心中芙蕖花瓣那自然的卷曲姿态，引导着柔软的铜料一点点加深凹陷，延展弧度，形成卷曲！
汗水瞬间从他紧绷的额头、鼻尖、脊背汹涌渗出！高温铜片灼烤着他的左手手指，每一次触碰都带来钻心的灼痛！皮肤迅速发红、起泡！但他捏着铜片边缘的手，依旧稳得如同铁铸！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右手每一次精微的锤击和左手指尖传来的、金属在高温下微妙塑形的触感上。差一丝力，弧度不够；多一分劲，铜片撕裂！
铜片在窝錾精微的“点触”引导下，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自然地延展、卷曲，一道流畅而充满生机的卷曲弧度在密集的“叮叮”声中逐渐成型！虽然厚度仍有1.5毫米，但那“活”的卷曲感，那自然流畅的姿态，已远超之前所有生硬的作品！
“成了！引出来了！”老周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带着巨大的兴奋和手指灼伤的剧痛！他迅速用铁钳夹起这片初步塑形的滚烫铜片，浸入旁边的冷水桶中！
“嗤——！！！”
猛烈的白汽如同爆炸般蒸腾而起！瞬间弥漫了小半个院子！滚烫的金属与冷水激烈交锋的嘶鸣声刺耳欲聋！
待白汽稍散，老周捞出冷却的铜片。那片区域，已是一片长约三寸、宽一寸、带着自然流畅卷曲弧度的铜瓣！虽然厚度依旧，边缘也略显毛糙，但那流畅的、如同风中荷叶般自然卷翘的弧度，在昏黄的灯光下，流淌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生命力！比之前“引”出的厚瓣雏形更薄，更灵巧，更接近芙蕖的“活”态！
“好！好！好！”屋檐下，李教授激动得连连拍手，布满红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卷曲的铜瓣，声音发颤，“‘引’出来了！老周！是那个劲儿！就是那个劲儿！”
苏洛也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看着那片在灯光下泛着冷硬光泽、却又带着奇异生命律动的铜瓣卷曲，仿佛看到了盛唐御厨指尖流出的奢靡之味，正在这粗粝的敲击与滚烫的淬火中艰难地显露出模糊的轮廓。
老周却像没听见。他放下这片成功“引”出卷曲的铜瓣，布满汗水和灼伤水泡的左手微微颤抖着。他没有丝毫停顿，立刻抓起一块新的、更薄的铜片（约1毫米厚），再次投入炉火！
这一次，铜片更薄，加热更快。暗红转为橙红的时间大大缩短。老周夹出滚烫的薄铜片，左手手指再次捏住滚烫边缘！灼痛比上一次更甚！皮肤上的水泡瞬间被烫平，发出细微的“滋”声，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闷哼一声！但他捏着铜片边缘的手，依旧稳得如同焊死！
圆头小锤和窝錾再次落下！
“叮！”“叮！”“叮！”“叮！”
敲击声更加急促、轻快！高温下，更薄的铜片如同融化的糖稀，对力道和引导的敏感度成倍增加！老周的眼神锐利如刀，手腕的抖动幅度更小，频率更快！他全神贯注，所有的意念都凝聚在引导这滚烫柔软、薄如蝉翼的金属上！汗水如同小溪，冲刷着他脸上被灼伤的痕迹，带来阵阵刺痛。
更薄的铜片在精微的“点触”引导下，卷曲的弧度更加流畅、灵动，边缘的锐利感也隐隐出现！一片更薄、更灵动、卷曲更自然的铜瓣雏形在淬火的白汽中诞生！
老周没有丝毫停歇，眼神里燃烧着近乎疯狂的专注。他再次拿起一块更薄的铜片（约0.8毫米）……投入炉火……淬炼……引导……
一次！两次！三次！……
每一次，铜片更薄！每一次，加热和淬火的时间更短！每一次，“引”出的卷曲弧度更流畅、更自然、更接近芙蕖花瓣那轻盈翻卷的神韵！每一次，左手捏着滚烫铜片边缘的灼痛都如同酷刑！汗水混合着被烫伤的皮肤渗出的组织液，顺着他颤抖的手指往下淌，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工作台上，一片片带着不同程度卷曲弧度的铜瓣雏形静静躺着，从最初的1.5毫米，到1毫米，0.8毫米……越来越薄，越来越接近“活”态。而老周那双捏着铜片边缘的左手手指，早已是血肉模糊！皮肤被高温反复灼伤、冷却、再灼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混合着焦黑、鲜红和水泡破裂后惨白组织的颜色，肿胀变形，触目惊心！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或者说，那钻心的灼痛早已被他强行剥离出意识之外。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炉火的明灭，金属的滚烫与冰冷，圆头小锤敲击窝錾的“叮叮”脆响，以及指尖传来的、那高温下薄铜片微妙流动的“性”！他像一头不知疲倦、不知疼痛的金属兽，在通往“薄如纸”与“活卷曲”的绝壁上，用血肉模糊的手指和精微到毫巅的“引”导，硬生生凿出一条布满血痕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