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郊外小院的晨光带着凉意,刺破了凝固的黑暗。老周佝偻的身影被拉长,钉在冰冷的地面上。他左手血肉模糊的指头死死捏着一块刚刚从冷水桶里捞出的薄铜片,肿胀焦黑的手指缝隙里,渗出粘稠的、混合着血丝的组织液,滴落在尘土里。铜片上,一道流畅而自然的卷曲弧度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冰冷的光泽,厚度已逼近0.5毫米。
“薄了……‘活’了……”他喉咙里滚出含混的、带着巨大疲惫和一丝满足的咕哝。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工作台上那一片片记录着一次次“引”导试验的铜瓣雏形——从最初的厚重生硬,到眼前这片带着灵动卷曲的薄片,像一条布满荆棘的血路。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这片最接近成功的薄瓣雏形,放在角落那片最初的、0.2毫米厚却弧度生硬的花瓣雏形旁边。两片铜瓣并置,一片薄如蝉翼却死板,一片稍厚却“活”气盎然,无声地诉说着这血肉代价换来的领悟。
他不再看它们,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墙角的水缸。冰冷的井水再次兜头浇下,激得他一个哆嗦。水流冲刷着左手血肉模糊的指头,剧痛让他闷哼出声,额角青筋暴起。他咬紧牙关,胡乱冲洗掉手上的血污和铜屑,露出底下被反复灼伤、肿胀变形、皮开肉绽的惨状。他用一块勉强干净的破布,草草裹住左手,布条迅速被渗出的血水染红。
“剩下的……交给你们了……”老周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他看也没看屋檐下被这惨烈景象震慑的苏洛和李教授,径直走向院角那间低矮的砖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院子里只剩下冰冷的铁砧、散落的工具、弥漫的金属腥气和血腥味,以及桌上那两片在晨光中沉默相对的铜瓣——一片是孤高的绝壁,一片是血肉铺就的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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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苏洛坐在南下的高铁上。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模糊成一片流动的灰绿。她摊开笔记本,指尖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老周那裹着渗血破布的手的颤抖,鼻尖萦绕着金属与血腥混合的冰冷气味。笔记本上,新添了一页,标题是《铜骨花魂》:
洛阳废铜墟: 老周筋肉虬结,汗油如浆。重锤砸落,火星如血瀑喷溅,厚铜块在铁砧上哀鸣变形,是力与火的狂暴宣泄。针尖錾如毒蜂之刺,悬停于蝉翼铜皮之上,腕抖如电,“叮叮”密雨敲打冰面。汗珠砸落铁砧,“滋啦”蒸腾,带起金属与皮肉焦糊的腥气。铜皮撕裂的“嗤”声,是技艺在绝壁前粉身碎骨的脆响。废铜片扭曲,如匠人暴怒的嘶吼被冻结。
血肉引薄瓣: 炉火重燃,映亮焦黑指痕。滚烫薄铜片捏于血肉模糊指尖,灼烤皮肉,“滋”声轻响,焦臭混入汗腥。圆头小锤啄击窝錾,如鸟喙叩击滚烫春泥。“叮叮”急雨再起,力道精微如绣花针拨动游丝。高温铜液在引导下如活物流淌、卷曲。淬火白汽炸裂如雾,每一次蒸腾,都裹挟着皮开肉绽的灼痛。新生的铜瓣,卷曲流畅,薄光流转,其下是焦黑翻卷的指肉与暗红血渍。非锤打,乃血肉为引,疼痛为柴,从滚烫铜汁里“养”出的活瓣。
她合上笔记本,冰冷的塑料封皮贴着掌心。中原大地粗粝的风与匠人滚烫的血,凝成了这两片沉默的铜瓣,压得她心头沉甸甸的。下一站,是更南方的、潮湿燠热的土地,去寻找另一种在时间里沉浮的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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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东小城,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带着咸腥的海风和甜腻的糖香。石板路被午后的烈日晒得发烫。苏洛循着打听到的线索,钻进一条狭窄的骑楼老街。空气里弥漫着各种甜香:刚熬好的花生糖的焦香,新鲜出炉的绿豆饼的油润,还有一种独特的、带着焦糖气息的、类似麦芽的甜香,霸道地钻入鼻腔。
巷子深处,一个不起眼的门脸前支着炉灶。炉火正旺,一口巨大的、边缘结了厚厚糖垢的生铁锅里,翻滚着粘稠的、深琥珀色的糖浆,咕嘟咕嘟冒着粘稠的气泡,散发出浓郁的焦甜麦香。一个精瘦、穿着洗得发白汗衫的老头(松伯)正站在锅边,汗流浃背。他手里拿着一柄长柄木铲,缓慢而有力地搅动着锅里翻滚的糖浆,防止糊底。糖浆粘稠如熔化的琉璃,搅动起来极其费力,木铲每一次翻动都带起粘滞的糖丝,在热浪中拉长、断裂。
松伯看到苏洛,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用下巴点了点旁边一张矮凳。苏洛坐下,目光被那口翻滚的糖锅牢牢吸引。
糖浆的颜色越来越深,气泡越来越粘稠细密。松伯拿起一根筷子,蘸了点糖浆,迅速浸入旁边一盆冷水中。几秒后捞出,糖浆冷却成硬脆的琥珀色糖块。他用指甲掐了掐,又放在嘴里咬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咔吧”声。
“嗯,火候到了。”松伯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潮汕口音。他关掉炉火,用尽力气把沉重的糖锅端离炉灶,放到旁边一个垫着湿麻布的石台上。锅里深琥珀色的糖浆依旧滚烫,冒着热气,粘稠得几乎不再流动。
他走到墙边一个巨大的木钩前。那木钩固定在高处,垂下一根粗麻绳。松伯往手心吐了口唾沫,用力搓了搓,然后猛地将双手插入滚烫的糖浆中!
“滋——!”
细微的皮肉接触滚烫粘稠液体的声音响起!松伯眉头猛地一拧,牙关紧咬,但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双臂肌肉贲张,手指深深插进粘稠滚烫的糖浆里,如同插入滚烫的胶泥。他低吼一声,腰腹发力,双臂猛地向上提起!
一团粘稠无比、深琥珀色的滚烫糖团被他从锅里硬生生拔了出来!糖团拉出长长的、粘稠的糖丝,藕断丝连。松伯迅速将这团巨烫的糖浆甩向高悬的木钩!糖浆团“啪”地一声粘在了木钩上,拉出长长的、粘稠的糖丝,垂落下来。
他毫不停歇,立刻后退一步,双手再次插入滚烫的糖锅,挖出第二团糖浆!再次甩向木钩!动作快如闪电!
很快,木钩上粘了一大坨深琥珀色的、冒着热气的粘稠糖团。
松伯再次往手心吐了口唾沫,用力搓了搓,然后走到垂落的糖团前。他伸出双手,猛地抓住那垂落下来、依旧滚烫的粘稠糖条尾端!滚烫的温度透过厚实的老茧灼烧着皮肤!他闷哼一声,身体猛地向后倾斜,双脚死死蹬住地面,手臂和腰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开始向后拉扯!
“嗬——!”
一声低沉的发力声!
粘稠滚烫的糖条被拉长!如同熔化的黄金被强行拉伸!糖条在拉伸中迅速冷却、变白!从深琥珀色拉成浅琥珀色,再拉成乳白色!随着不断的拉扯、折叠、再甩回木钩挂住、再拉扯……糖条越来越长,越来越白,越来越纤细!松伯的动作如同在驯服一条滚烫的糖龙,每一次拉扯、折叠、甩钩,都带着巨大的力量和巧妙的节奏。汗水如同小溪,顺着他精瘦的脊背和胳膊往下淌,在滚烫的糖条散发的热浪中迅速蒸干,留下白色的盐渍。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焦糖麦香,混合着汗水的咸腥。那被反复拉扯的糖条,在松伯布满老茧、被烫得通红的双手间,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从粘稠的琥珀熔岩,蜕变成洁白如雪、纤细如缕的千丝万缕!
苏洛看得屏住了呼吸。那拉扯糖条的力量,那对抗滚烫的忍耐,那赋予糖浆生命的节奏,与洛阳小院里那精微的“叮叮”声、那血肉引薄瓣的惨烈,何其相似!都是将一种死物,在火与力、痛与时间的煎熬中,淬炼出不可思议的形态。
松伯终于停下。木钩上垂下的,已是一大片洁白如雪、细如发丝、千丝万缕交织在一起的“糖葱”!他拿起剪刀,利落地剪下一段。那糖葱洁白蓬松,细丝根根分明,散发着纯净的、清甜的麦芽香气,再也闻不到一丝焦苦。
他拿起一张薄如蝉翼的米纸(一种用米浆蒸制的薄饼),铺在掌心。捏起一小撮糖葱,放在米纸中央。又撒上一点炒香碾碎的黑芝麻和花生碎。手指灵巧地一卷、一折,一个小巧的糖葱薄饼就包好了。他递给苏洛。
苏洛接过。米纸温软微韧,包裹着蓬松洁白的糖葱,黑芝麻和花生碎点缀其间。入口,米纸的软糯微甜包裹着糖葱那奇妙的口感——入口即化,清甜不腻,带着纯净的麦芽焦香,混合着芝麻花生的油润坚果香,层次分明又浑然一体。那千丝万缕的糖丝在舌尖迅速消融,只留下满口的清甜余韵。
这极致的清甜,是滚烫糖浆在千钧之力的反复拉扯中涅槃而生,是松伯那双被烫得通红的手掌与时间角力的成果。她看着松伯那双布满老茧、指关节粗大、此刻还泛着被烫红痕迹的手,再看看手里这洁白蓬松、仿佛没有重量的糖葱薄饼。味觉的版图上,又一页传奇在焦糖的浓香与拉扯的汗水中缓缓掀开,带着清甜的余韵,也带着与洛阳铜花遥相呼应的、沉重的生命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