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云河长久立于湿冷的水边,指节因用力而青白凸起,紧贴着心口的位置,护着一小片湿冷的、沾满泥污的素色衣角。那是江逐月最后留下的东西。他的目光空洞,穿透了眼前污浊的湖水,投向更深的、吞噬了一切的黑暗。那里没有光,没有温度,只有一片虚无的死寂。逐月纵身跃下时那决绝的、纤细的身影……在他脑海中轰然破碎,最终归于眼前这片死水般的暗红。复仇的快意在昨夜屠戮的高潮瞬间燃烧,旋即熄灭,留下的只有比这北通城冬日更刺骨的冰冷和茫然。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到寒冷,只有一片荒芜的、无边的空。
黑鳞卫统领鹿洀悄然后退几步,隐入一处尚未完全倒塌的回廊阴影。冰冷的雨水顺着黑鳞甲叶滑落。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混杂着血腥焦糊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明面上,他是北通城护城黑鳞卫统领,受令于圣帝,但此刻,他更是一头困兽,被夹在圣帝的意志和眼前这冷峻城主之间。
他深吸一口气,从贴身内袋中取出一个布帛,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以腿为案,就着巷口透来的微弱天光,提笔沙沙飞速将昨夜发生的事情写下,然后仔细封好,交给身边一个卫什长,声音低沉而凝重:“即刻呈送圣都!”
什长领命,身影迅速消失在渐亮的天色和未散的雨雾中。
鹿洀看着心腹消失的方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圛兴城,圣殿御书房。鎏金兽炉吐着袅袅安神香,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
圣帝祇褍靠在宽大的紫檀御座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他刚刚看完了鹿洀从北通传来的密报。那张威严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喜怒,只有深潭般的眼眸中,偶尔掠过一丝冰冷的精光。
“逐月阁…哼。”祇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寒意,“好一个临水观景的‘别院’!溥云河倒是好雅兴,好手笔!朕的国库年年吃紧,他倒有闲钱为个女人奢靡无度,穷极工巧,” 祇褍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殿外深秋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引得治下黎庶怨声载道,自身难保,累及妻殒命!此等荒唐行径,置勋贵体统于何地!” 他语气森然,怒意昭彰。
侍立在一旁内务总管高耿忠,立刻将腰弯得更低,尖细的嗓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附和与试探:“陛下圣明烛照!北通城主此举,确有失人臣之度,奢靡过甚,难免惹得民怨沸腾,终酿此祸…”
祇褍并未接话,而是将目光投向御座下首侍立的一位身着素色文士袍、面容清癯的老者,“巫卿,你如何看?”
圣殿首座谋臣巫贤捻着颌下几缕稀疏的胡须,沉吟片刻,缓缓道:“圣上,溥云河耽于享乐,为博红颜一笑而修筑华厦,确非良臣所为,有损官箴。然…” 他话锋一转,“观其行止,终不过一‘色’字当头,困于儿女私情。北通扼兴河咽喉,控南北商道。溥云河虽有过,但其祖上功勋卓著,其本人亦无不轨之心。若因此事严惩,恐……”
他顿了顿,观察着圣帝的脸色,继续道:“鹿洀密报,虽语焉不详,然其核心在于‘民暴’的‘镇压’,而北通城主夫人亦在此间‘罹难’。可见,溥云河此时亦悲痛欲绝。依臣之见,当务之急,乃是稳定北通民序,安抚溥云河,使其感念圣恩,而非问罪激变。”
祇褍的手指停止了敲击,眼神深邃。巫贤的分析切中要害。一个沉迷女色的城主,总比一个心怀异志的不臣好控制。其夫人的死,本身已是对溥云河残酷的打击。
“拟旨。”祇褍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感。
御前秉笔太监立刻躬身听命。
“奉天承运,圣帝诏曰:”
“朕惊闻北通骤遭天灾,更兼暴民作乱,冲击城防,致生灵涂炭,卿痛失贤妻,朕心实恸!此等暴行,人神共愤!幸赖护城黑鳞卫统管防务,弹压暴民,力挽狂澜,功在社稷!朕心甚慰!”
“朕坐镇圣都,天下之事,纤毫皆在朕之洞鉴。北通之变,朕第一时间已悉知原委。溥卿云河,世代忠良,镇守北通,夙夜匪懈。然此番修葺别院,虽为私情雅趣,然值此灾年,恐引物议,亦非人臣极则。望卿节哀之余,亦当自省,体恤民艰,以慰尊夫人泉下之灵。”
“着黑鳞卫统领鹿洀严查余孽,安抚地方,整饬军备,确保北通安靖!钦此!”
陆之极北,极木多城圣极木大教堂内。
大殿中央,数以千计的教众匍匐在地,他们身着厚厚的粗布袍子,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虔诚。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教堂最前方的高台上。
高台上,大祭司都铎瓒巍然屹立,双目微阖,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他低沉晦涩的咒语声,他身前那片巨大的空间开始扭曲、波动。空气中的水汽迅速凝结,混合着幽蓝的光芒,形成了一幅模糊而令人震撼的影像——正是发生在南陆北通城的血腥镇压场面!
影像中,黑鳞兵士冰冷的刀锋砍向手无寸铁的灾民,鲜血飞溅,染红雨水;华丽的逐月阁在疯狂的推搡和打砸中轰然倒塌;人们惊恐的哭喊、士兵粗暴的呵斥、风雨的咆哮……
教众们发出压抑的惊呼和愤怒的喘息,许多人眼中燃起仇恨的火焰,拳头紧握,身体因激动而颤抖。
“看吧!”都铎瓒猛地睁开双眼,他的声音如同滚滚雷鸣,借助法术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信徒的耳中,震撼着他们的灵魂,“看看南陆!看看那所谓‘圣朝’的统治之下,正在发生什么!昏聩的帝王,视天下黎民如草芥……”
“古老的预言正在逐次上演,‘十四而止’!殇曲即将奏响!”铎铎穆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如同宣告神谕,“而我们,被放逐于此的‘神选子民’是涤荡浊世、重建秩序的火种!南征!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救赎!为了夺回本应属于我们的荣光,为了将圣神真正的光辉,重新洒遍圛兴大陆的每一寸土地!”
“南征!”
“涤荡浊世!”
教众们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他们狂热地挥舞着手臂,嘶哑地呼喊着,眼中充满了对南陆故土的渴望和对所谓“圣朝”的刻骨仇恨。整个冰铸的教堂仿佛都在他们的呐喊声中震颤。
然而,在这片狂热的浪潮中,一个纤细的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在高台后方一个角落中,裹着厚厚绒裘袍的女子双手交叠于胸口,压抑地低声咳嗽着,单薄的肩膀随着咳嗽轻轻颤抖,琉璃色的眼眸里盛满了迷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作着与其他人不一样的祷词,她只企盼世间宁和。
她不懂。她真的不懂。
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仇恨?为什么一定要去南陆打仗?
那些影像里的鲜血和死亡,让她感到害怕和难过。
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待在极木多城,待在父王身边。她想看冬日夜晚天空中那变幻莫测、如同神女裙裾般的七彩极光,想听祭司大人偶尔心情好时讲述的关于星辰的古老故事,甚至只是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也能让她感到平静和安心。
她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将身体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与外面那个喧嚣、狂热、充满未知危险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