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深处，有一座鲜有人至的佛堂。
这里，是太后独有的清修之地。
当林倾倾跟着面无表情的晏嬷嬷，一脚踏入这间佛堂时，一股浓重到几乎化不开的檀香，混合着陈旧木料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她。
这味道，压抑得让她想打喷嚏。
佛堂内光线昏暗，只有一扇高高的花窗，漏下一道狭长的、带着尘埃的光束，斜斜地打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光束的尽头，端坐着一个身穿深褐色常服的身影。
是太后。
她没有坐在平日里象征着权力的凤座上，而是盘腿坐在一张蒲团上，面前摆着一张矮几，手中捻着一串深紫色的菩提子，双目微阖，宝相庄严，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佛像。
整个空间里，只有那串菩提子被指尖捻过时，发出的细微、规律的“沙沙”声。
这气氛，呵呵，太能制造紧张氛围，林倾倾心里吐槽，这老太太，花样还真多，搞这么大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渡她升天呢。
晏嬷嬷将林倾倾引到太后面前三步远处，便躬身退到一旁，垂手立着，自己也成了一尊没有情绪的雕像。
林倾倾按照规矩，屈膝行礼。
“臣妾，给母后请安。”
她那阳光跳脱的声音在空旷的佛堂里荡开一圈小小的回音，然后就被那浓重的寂静吞噬了。
太后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只是眼皮随着这不走心的语气动了动。
她用捻着佛珠的那只手，朝旁边轻轻指了指。
林倾倾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同样摆着一张蒲团，一张矮几。
矮几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一沓厚厚的宣纸旁，还压着一本摊开的《金刚经》。
哦，罚她抄书啊，这个她在行，小时候一打架，就被林建业罚抄字帖，也不造她爹在哪里讨教的招数，说是能养成孩子安静的心态，反正林倾倾安静不安静，大家都看得出来，不过倒是被迫练成了一手好字。
林倾倾心里冷哼，面上却不动声色。下马威呗，彰显权力呗，林倾倾不由想起了傅雷的亲妈王娟，那个温和善良的女人，一定不会为难林婉仪的。
林倾倾心里感慨了一秒，二话不说，走到那张矮几前，提起裙摆，学着宫里女人的样子，姿势标准地跪坐在了蒲团上。
动作流畅，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她拿起墨锭，在砚台里倒了些清水，开始不疾不徐地研磨。
“沙沙，沙沙。”
佛堂里，又多了一种声音。
两种“沙沙”声，一快一慢，一轻一重，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节拍，敲打在人的心上。
林倾倾的眼神很专注，仿佛她此刻最大的乐趣，就是将这块墨锭研磨成最细腻的墨汁。
她能感觉到，一道锐利的视线，从她坐下的那一刻起，就落在了她的头顶。
那视线带着审视，带着探究，带着一丝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她知道，那是太后睁开了眼。
但她不在乎。
她甚至有闲心观察这间佛堂。
布置很简单，正中供奉着一尊白玉观音，慈眉善目，嘴角噙着一抹悲悯的微笑。
可在这压抑的气氛里，那微笑都显得有几分诡异。
墨磨好了，林倾倾得意地看着浓稠得恰到好处的墨汁，功夫不减当年啊。提起笔，饱蘸墨汁，在宣纸上落下了第一个字。她的字，远不如林婉仪那般娟秀雅致，但一笔一划，都带着一股子力量感，锋芒毕露，就像她这个人。
时间，就在这近乎凝固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林倾倾的膝盖开始发麻，腰也有些酸。
林婉仪这破身体，真是中看不中用。
她心里骂骂咧咧，手上却丝毫未停。
她能感觉到，太后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她。
这老太太，是在熬鹰呢。
想把她的锐气和耐心，一点点磨掉。
可惜，她林倾倾当特种兵的时候，在泥潭里伪装潜伏，一趴就是十几个小时，纹丝不动。
跟她比耐心？
太后还嫩了点。
一个时辰过去了，又一个时辰过去了。
林倾倾已经抄完了半本经书，摞在一旁的宣纸有了不矮的一叠。
而太后，也捻了两个时辰的佛珠。
终于，那串菩提子停下了转动。
“皇帝最近，性情大变。”
太后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飘忽，但每个字都清晰地砸在林倾倾的耳朵里。
林倾倾停下笔，但没有抬头。
“而你，林才人……”
太后顿了顿，那道视线变得更加锐利。
“你也像是换了个人。”
“哀家就是好奇了，你出身书香门第，林清书那样的文弱书生，是怎么教出你这样一身好身手的？”
来了，终于来了。
林倾倾将毛笔轻轻搁在笔架上，这才缓缓抬起头，直视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她的目光平静无波，没有半分慌乱。
“母后，臣妾不知您在说什么。”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无辜，几分坦然。
“臣妾这点三脚猫的功夫，都是陛下得空时教着玩的，登不上大雅之堂。”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诚恳，眼神也充满了对丈夫的“崇拜”。
“臣妾只知道，夫为天。皇上，便是臣妾的天。”
“皇上想做的事，臣妾便会鼎力支持。想杀皇上的人，臣妾拼死也要挡住，皇上想杀人，那臣妾就为他递刀。这就是为人妻子的本分。”
她把“夫为天”三个字咬得极重。
这是这个时代最坚不可摧的逻辑。
她就是要用这个时代的矛，去攻这个时代的盾。
看你这个当婆婆的，怎么反驳一个“恪守妇道”的好儿媳。
太后的眼神微微一凝。
她没想到，这个林才人，竟如此滑不溜手。
用一套冠冕堂皇的妇德，就把她所有尖锐的问题都给堵了回去。
佛堂里的空气，再次安静下来。
林倾倾心想，光是防守哪行，天天被老太太折腾，她还想组建“大燕情报局”呢，哦，还有皇宫健身俱乐部呢。太耽误功夫了，最好的防守，是进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