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上的风好像都停了。
石板上投下我们五个拉长的、僵硬的影子。阳光刺眼,我能清晰地看到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尘埃,还有对面四位师兄师姐脸上那凝固的、几乎碎裂的表情。
喉咙有些发干。我慢慢收回了还保持着锻体术收势姿态的手脚,站直了身体。手脚有点凉,不知道是因为刚刚练完功,还是因为他们看我的眼神。
那眼神太复杂了。震惊,茫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颠覆认知后的无措。
最先打破死寂的是苏茹。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盯着我的视线,声音有点发尖,却没了往常的嘲弄,反而带着点虚张声势:“你……你以前练过?!”这话问出来,她自己都觉得不可能。《基础锻体术》是神剑宗最根基的东西,一个刚从山沟里捡回来的、五岁的孩子,怎么可能练过?
铁牛使劲揉了揉眼睛,瓮声瓮气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所有人:“俺……俺没看花眼吧?小师弟他……他打了一遍,就跟大师兄你……你打了几十年似的?”他甚至下意识地比划了一下刚才我做的某个发力动作,却显得格外笨拙。
沐晴捂着嘴的手慢慢放下,眼睛还是睁得圆圆的,看看我,又看看石坚,细声细气地,带着颤音:“大师兄……这……这……”
石坚没有回答他们任何一个。他的目光像最沉的石头,压在我身上,从头到脚,仔细地、缓慢地扫视了一遍,仿佛要重新确认站在这里的到底是个什么。他的嘴唇抿得很紧,下颌线绷着。
我垂下眼睑,看着自己破旧鞋尖前的那一小块地面。心跳得有点快。被发现了。那种看一遍就会的事情,被发现了。会不会……像村子里一样?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终,石坚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极其缓慢沉重,仿佛要将周围冰冷的空气都压进肺里。然后,他吐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
“走。”
这个字是对其他三人说的。
苏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接触到石坚扫过来的、冰冷严厉的眼神,她把话又咽了回去,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探究的目光最后剐了我一眼,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但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铁牛还在挠头,一脸懵懂,被石坚用眼神示意,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转身。
沐晴轻轻“啊”了一声,像是才想起什么,急忙道:“对了!凝露草!大师兄,二师姐,那草……”
石坚脚步顿住,眉头再次锁紧:“带路。”
药田在院落后方,被一圈低矮的灵木栅栏围着,里面规整地种着不少奇花异草,大多蔫头耷脑,只有少数几株散发着微弱的灵光。其中一株叶片呈淡蓝色、形状像露珠的小草尤其显眼,但它此刻已经完全枯萎发黑,软软地趴在泥土上,没有一丝生机。
沐晴蹲在旁边,急得眼圈又红了:“早上还好好的,我就去取了趟东西,回来就……就这样了……”
苏茹蹲下身,指尖碰了碰那枯萎的叶片,叶片瞬间碎成齑粉。她脸色难看:“根部灵气彻底断绝,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抽干了。”她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扫向药田四周,“有外人来过?”
石坚检查着栅栏和泥土,摇头:“没有闯入的痕迹。”
“那怎么会……”铁牛抡起拳头,“是不是哪个王八蛋用了邪法?”
就在他们围着那株枯草焦头烂额时,一个嚣张又油滑的声音从药田外的石子路上传了过来:
“哟,这不是青云峰的穷酸们吗?围在这儿干嘛呢?给哪棵快死的烂草哭丧啊?”
循声望去,三个穿着明黄色、绣着烈焰纹路袍子的青年弟子正晃悠过来,为首那个下巴抬得老高,用鼻孔看人,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笑。正是昨天在山门口嘲讽过我们的烈阳峰弟子。
苏茹的火爆脾气一点就着,猛地站起身,弯刀呛啷出鞘半寸,厉声道:“赵干!你嘴巴放干净点!是不是你们搞的鬼?!”
那叫赵干的烈阳峰弟子夸张地后退一步,做出害怕的样子:“哎哟哟,苏师妹这是要动手啊?好吓人哦!你们青云峰自己没本事养灵草,养死了赖谁?赖我们路过看了两眼?”
他身后两个跟班也跟着哄笑起来。
“就是,说不定是你们这破地方灵气太稀薄,给饿死的!”
“我看啊,是你们那个新来的小哑巴瘟神克的吧?刚来就死灵草,果然是个不祥之物!”
话音落下,青云峰四人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石坚一步跨出,挡在最前面,周身气息陡然变得沉凝如山,眼神冷得吓人:“你,再说一遍。”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实质般的压力,那三个烈阳峰弟子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闪过一丝忌惮。赵干色厉内荏地梗着脖子:“怎么?实话还不让说了?掌门师伯都说了各峰弟子要和睦,石坚你想违反门规动手吗?”
“动手又怎样?”苏茹刀已完全出鞘,红色的衣裙无风自动,煞气逼人,“剁了你的舌头,看你还怎么喷粪!”
铁牛也怒吼一声,浑身肌肉贲张,踏前一步,地面似乎都震动了一下。
沐晴吓得脸色发白,却还是鼓起勇气站在师兄师姐身后。
气氛剑拔弩张。
我站在人群后面,看着那三个烈阳峰弟子。他们脸上那种恶意的、嘲弄的笑容,和村里那些人,和昨天山门口那些人,重叠在一起。还有那句话,“小哑巴瘟神”……喉咙里那股熟悉的、干涩灼热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带着铁锈味。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赵干似乎被石坚和苏茹的气势吓住,嘴上却不肯认输,目光乱瞟,忽然看到我,像是找到了发泄点,伸手指着我,声音更加尖刻:“嘿!说的就是那个小哑巴!看什么看?瞪我?你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废物,克死了灵草,还敢瞪我?信不信老子……”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就在他手指指向我的瞬间。
啪!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耳光声,突兀地炸响!
赵干整个人被打得猛地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左半边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上面清晰地印着一个通红的巴掌印。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石坚、苏茹他们。
赵干捂着脸,懵了。他完全没看清是谁动的手!石坚和苏茹明明还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铁牛和沐晴更不可能。
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傻了眼,惊恐地四下张望:“谁?谁打的?”
“谁他妈偷袭?!”
苏茹和石坚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他们也没看清。刚才那一瞬间,快得离谱,而且没有任何灵力波动的迹象。
只有我。
我看到了。
在赵干指向我的那一刻,在他吐出那些恶毒字眼的瞬间,药田旁边一株半枯的、枝条坚韧的老荆棘,其中一根最长的、带着尖刺的枝条,毫无征兆地、用一种完全违反常理的速度和力道,猛地弹性抽回,不偏不倚,狠狠地抽在了赵干的脸上。
然后,那根枝条又迅速恢复了原状,微微晃动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我的目光,落在那根轻轻晃动的荆棘条上。喉咙里的灼热感,悄然退去了一点点。
赵干又惊又怒,捂着脸咆哮:“谁?!给老子滚出来!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
石坚虽然不明所以,但此刻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上前一步,声音冰冷:“赵干,管好你的嘴。再无故辱及我青云峰弟子,下次碎的,就不止是脸皮了。”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狠狠刺向赵干。
赵干脸颊火辣辣地疼,又找不到凶手,看着石坚和苏茹一副随时要动手的样子,心里终于发了虚。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们一圈,特别是死死地瞪了我一眼,仿佛要把这笔账记在我头上。
“好!好!青云峰!你们给老子等着!”他撂下狠话,捂着脸,带着两个同样心虚的跟班,灰溜溜地快步走了。
药田边暂时恢复了平静。
但气氛却更加古怪。
苏茹收回刀,走到那株荆棘旁,仔细看了看,又用手碰了碰,满脸疑惑:“奇了怪了……这老荆棘成精了?”
铁牛摸着下巴:“俺咋没看见它动?”
沐晴小声说:“会不会……是哪位路过的高手师叔看不过眼,出手惩戒?”
石坚没有参与他们的猜测。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回到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里,已经没有了最初的震惊,而是变成了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人看穿的审视,以及一丝极力压抑的、惊涛骇浪般的波澜。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什么也没问。
只是对沐晴沉声道:“收拾一下。此事,我会禀明师尊。”
他又看向我,眼神复杂难明。
“你,回去休息。”
这一次,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种我之前从未感受到过的、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凝重。